卢瑞龙
1
在湖南省保靖县县城的酉水河北岸的石壁上,有一处摩崖石刻。
石刻从右至左,撗排“天开文运”四个大字。左边的尽头,竖列“光绪十七年孟夏月刊”九个小字。
大字笔宽一尺又八,深七寸,间距二尺,阴文,每字高二点四米,宽一点八七米,横轻竖重,笔力遒劲,疏密有致,法度严谨,宏阔挺拔,气势雄浑,极具颜体风骨。小字每字约四十平方厘米,阴文,字体仍延续颜体况味,但较之大字,又显娟秀细巧、中庸平和。
关于石刻,无有文字记载。民间传说为盛的是:清光绪年间,县城里的罗方成、罗方尧兄弟欲赴省乡试,行前,其父惴惴,便请一风水先生测算。风水先生曰:你一双儿子文理通达,应试倒不难,唯地方大山重重,恐文运因阻隔而不开。破解之法是在县城酉水中码头的对岸崖壁上书刻“天开文运”四字,以求文曲星开恩。罗父依言,遂行其道,经六十多天的努力,大功告成。果不其然,是年,罗氏兄弟同科中举,其欣与喜自是无以言表。
这样的传说,可信或不可信,但它总是寄寓了许多的梦想与愿望。
2
梦想与愿望,可以有很多种表达方式。
在遥远的风雪荒寒的西边藏地,那些贫穷的牧民,为着朝圣,从各自的故乡,风餐露宿,经年累月,每天匍匐于沙石冰雪之上,磕上十万个长头而从无怨言,从不放弃。
他们五体投地匍匐,双手向前直伸,每伏身一次,以手划地为号,起身后前行到记号处再匍匐,如此周而复始。
遇河流,须涉水、渡船,则先于岸边磕足河宽,再行过河。晚间休息后,需从昨日磕止之处启程。虔诚之至,千里不遥,坚石为穿,令人感叹。
他们不辞辛苦,在两年甚至更长的岁月里,往往都是变卖家里所有的家当,只带上简单的生活必需品,以一生能朝拜一次大昭寺为终极愿望。
他们辛苦劳作,积累财物,到了朝拜之时,却不惜散尽全部家财,这种做法能让他们感受到心灵的平静。
在朝拜途中, 他们丝毫不见痛楚,也没有特别的喜悦,只有平和,平和得就像西藏的天空,平和得一尘不染。
在布达拉宫、大昭寺面前,他们的喜悦、激情得以全部释放,灾祸已远离,幸福就在眼前,所有的祈愿都会来到身边,可以深深拥抱并一遍又一遍触摸。
在海拔一千五百余米的张家界天门山顶,有一处林子,林子里树木的杆上、枝上、叶上,都被万千不知姓名的男人与女人系上了无数红丝带。在因风的招展里,那些纷纷扬扬、飘飘荡荡的红,直把人的心扯得生痛不已。
那样的红,寄语了他们和她们无尽缠绵的心思与愿望。那些可以说出的清亮的明眸,那些不能说出的低头的娇羞,那些遍体鳞伤的悔与恨,那些笑语不闻的等与盼,那些愁肠寸断的牵与念,那些前世今生的爱与恋,都明朗地挂在那儿,在春花秋月里荡漾,在风和日丽里叮当。
是谁,那样准确贴切又那样温柔曼妙地命名,许愿林!那三个字,组成了天门山上最好的名字。只有它,才对得起、才配得上那些万万千千毫无防备的相信与放心。
把心愿就那样放心落肠地挂着,自然是极好的主意。那样挂着,那样存放着,不用怕被偷,不用怕被抢,不用怕发霉,不用怕腐烂,不用怕丢失,不用怕忘记。多少年后都想得起,多少年后想起,幸福真的一定还是,当初的彼此,那般最美的模样。
而像“天开文运”这样地被书镌在石壁上,就更为铭心刻骨,在人的身体与魂灵里,它是除血肉以外的另一种成分。
这样雍容的汉字,终究不知谁人所书。不过也无所谓,它并不妨碍所有的观赏与怀想。
初说刻毕时,字高于水面三十米许,然而,一直以来的河道疏浚与水电站梯级开发,早已改写了原有的章节。有个时候,需要抬望眼,仰视它;有个时候,可以平视它;有个时候,可以直接触摸它,甚至看得清它一根根乌黑的秀发、听得到它的心跳。而一河的水,早已平湖成一面镜子,飞燕还有水鸟,顾影欢颜;白云与天空,在水面,还是那么的柔,还是那么的蓝。
春天或秋天的雨季,可以在沿江大道的石栏边,把心思放进陡涨的河水里,假装若无其事地与它笑对。彼时,一手持伞,一手托腮,肘就撑在石栏杆上,做一种凝眸的样子,出神。随着水位的升高,河面也愈加宽泛,空间,一时显出了柔软而弹性的质地。河水可能浑黄且浊,挟裹着一些些褐黑的枯枝败叶与渣滓,翻卷着一浪浪的漩涡,一堆堆一块块地往前推涌、奔流。
行船是没有的,脚下的码头边,一只只停泊着的乌篷船或者机帆船,像是一个个随着河水的波动而悠然轻漾着的熟睡了的梦。雨,不断地抽打着头上的伞,又一线线成流,从伞骨脊的末端溅落于河面,刹那间的开合后,即融于河水,了无踪影。看得久了,就有些头晕目眩,天地都在打转,而河水,一直长长地奔流不息。
而对岸的“天开文运”,因着石壁周围一应翠绿的低矮灌木和各种藤蔓植物的拥围与装点,更显得丰腴楚楚,如屏里的丹青,耐看,也耐读。
“天开文运”背倚的山峦,被称之为“天堂坡”。坡高出县城不少,直线距离也不过三百余米。但并不显得逼仄,并不给县城形成压力。反倒是它的斜斜缓缓,与县城之间成就了一分高低错落的谐和兴味。山色是明晰的,在雨一小会儿的停歇当口,它层次分明,晶莹剔透。雾岚一缕缕逸散,菜地、田垄、果园、房舍、林木醒目地次第展现,气象清疏。山的底色,已然一片黄绿,油亮亮呈现出种种无需装扮的韵致。不见成群的鸡鸭,没有满坡的牛羊,阒无声迹里,却分明可以看得见一袭舒展的身姿,合着雾岚的律动,接向神色凝重的天边。
如若是夜晚,又或者是冬日,时光会轻轻地拿来一黑一白的两条被子,把一些梦想和愿望温暖地盖上,不让它们着凉。无需任何言语。河水在轻悄地摸黑赶路,雪花在袅娜翩然地轻推柴扉。沉默,倾听,天地一片寂静。看看,想想,对岸朱红或褐黄装束的“天开文运”,一直在隐约里绰约。
3
作为千里酉水河上最大的摩崖石刻,“天开文运”是最具姿色的风物。
而与其媲美的,当有两个曾经的人物。这两个人物,一个是作家沈从文先生,另一个是军人陈渠珍先生。
在过去的一段不长的年份里,他们与它相依相伴过。他们对它只字未提的原因,一直以来无人得知。虽然彼此都没说过什么,奇妙的缘分依然存在于可以触摸的朝夕晨昏里,它就是有那么静到无言的美好,它或者仅仅只需要遇见,哪怕只是,相互浅浅地看上一眼,也是前世注定的千年万年。
4
一九○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沈从文先生出生于湖南省凤凰县,像一片雪花,飘然而至于这个世界上。
尽管他的家境在凤凰县称得上是名门望族,但客观地说,从他出生起到他青春岁月的那些时段,一直都是中国很糟糕的年份。一八四○年至一九一一年,中国处于没落的晚清时代;一九一二年至一九二六年,中国陷于群魔乱舞、生灵涂炭的军阀混战时期。
他家的脸面源于他的祖父沈宏富,在清咸丰及同治年间,他的祖父曾获总兵衔,实授云南昭通镇守使,后由任上接任贵州提督,可惜在三十岁时因伤病死于凤凰家中。
他的父亲沈宗嗣原也幻想做一名将军,从小练就一身武功。但终究时运不济,在一九○○年的大沽口炮台战役中,他命随提督罗荣光拼死而战,最后仍然不敌八国联军的枪炮。所幸捡得小命一条,黯然回到凤凰老家。后参加辛亥革命,于一九一二年取得胜利,成为本地要人,却在县里选举省议会代表时落败。一气之下,便跑去了北京。在北京后组织了一个铁血团,刺杀袁世凯,未遂,仓皇出逃关外,在父亲曾经的同事热河都统姜桂题处隐匿。虽又保得一命,却直接作成了其家在凤凰的败落。一九二一年左右,他结束了逃亡的生活,返回湘西,在陈渠珍手下做了一名上校军医官,直到走完生命的最后一段路程。
在不省心的年代与家境里,沈从文自己也是极不省心的。在整个的童年与少年时代,他逃学、扯谎、打架、游戏、顽皮,可也是伤透了他母亲的心。
母亲终于撑不下去了。一九一八年八月二十一日,母亲带他去了城里一杨姓军官家里,那军官正要于第二天带兵出去,听了他母亲的情况介绍后,答应他以补充兵名义,随军队同去辰州。
回到家里,他找了一个竹筒,想把他养的那只蛐蛐一同带走。母亲则清理他出门要用的衣物,一边清理,一边伤心垂泪。他痴了一阵,上床睡觉时,也哭了一回。
第二天一早,他的大姐将他摇醒。洗过脸,外婆把他拖到一边,黯然地对他说:乖,你要走了,我还不晓得能不能再见到你。你到你娘面前去磕两个头,你是太让她操心了。你这次出门,她的心也是在你身上。
他向母亲磕过头,母亲一遍又一遍地嘱咐他:出外不要淘气闯祸、犯了军纪……这一去也不要你做官发财,只盼你能好好做人。家里已到了这种地步,连这一栋房子也只能保住三年五年。三五年后,你在外面做事好,能接济到我和你九妹,那自然是好……出门不比家里,要自己担心冷热……
终于到了动身的时候,全家送他到大门口。从夜里就落起的雨,仍然还在落。街上已有人喊卖油粑粑。他穿一身大姐连夜赶出的、照他在预备兵技术班读书时穿的军服仿制的蓝纺绸衣,衣服太肥大,极不合身。打起裹腿的两只小腿,就像两棒苞谷。脚上白布袜套一双新的三耳水草鞋,身上背一个花包袱。他感到异常孤独,心里酸酸的,有点忧愁,有点伤心。他明白,生命开始进入一个崭新的世界。
这是一九一八年八月二十二日,这个十五岁多的大孩子,第一次离开了家,离开了家乡。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