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文章
记得十八岁那年，在高三沉重、压抑的学习之余，偶然机会，在学校门口一家书店里第一次读到沈从文先生的《边城》。书中，翠翠纯洁的爱情、美好的人性、田园牧歌般的湘西，深深吸引了年少的我。高考后，填报志愿，我不顾亲友反对，放弃去大城市读书的机会，来到湘西，就读于湖南吉首大学中文系。大学毕业后，班上五十三名同学，唯我不是湘西人，却留在湘西工作。这些命运轨迹的安排，自有其必然的因素，亦有其偶然的缘分。
不管如何，这些年来，在文脉源远流长的湘西，我一直保存着对文字的敬畏。特别是大学四年，我一直以“文青”自居。阅读，写诗，结交文朋诗友，放纵地吮吸文学的养料，在欢乐与苦涩中上演自己的青春故事。不仅知识、理性获得疯长，更让青春、情感轻舞飞扬。想想，二十年前的那个少年，在校园里纵情奔跑，所有的欢乐、苦闷、彷徨、懵懂、爱恋、执著，仿佛还历历在目。
人，总希望把美好的事物长久地挽留。我常常想，如果能把这些业已逝去的经历用文字记录下来，让记忆永存，时光不朽，那该多好！这便是我写作这部小说的初衷。
大学毕业后，留在湘西的一座县城教书。好几个暑假，大热天，我窝在那间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单身宿舍，光着膀子，汗流浃背，对着那台在大学买的二手电脑，冥思苦想，敲打键盘，码起一行行文字。大概花费三年的业余时间，写成了一部二十多万字的校园小说。写完后，自有一番欣喜，更有莫名的沮丧。欣喜，是因为写了平生第一部长篇小说，且将自己的青春记刻在了文字里。沮丧，则来自对小说的不满意。大学期间，虽在文学创作上斩获不多，却用心于文艺理论，累积了一定的文学鉴赏能力，我近万字的毕业论文还曾在国家级中文核心期刊上发表。凭借自身的鉴赏力，再来审视这部小说，扪心自问，自己辛辛苦苦用汗水敲打出来的这部小说，并不是一部好的作品，甚至离自己的预想还要逊色。
显然，这份沮丧和不自信，沉重地打击了我对于文学的热忱。加之，教务愈加繁忙，这部小说也就一直封存在我的电脑里，很少去问津了。
2012年，教书八年后，我改行来到湘西自治州党报团结报社。职业的转换，又重新唤醒了我对文字的热忱。工作之余，我又时常会打开电脑，调出这部草草写就的小说，或欣赏一会，或打磨一番，见修改后的小说稍有起色，便会莫名惊喜。
转眼，来报社工作又近八年，这十多年中，这部小说就像我的一个旧梦，成为一个无法了却又放不下的牵挂。这份牵挂或许根源于一个中文系的文科生骨子里对文字赤诚的热爱。直到最近，我才下定决心，要将这部小说出版。我想，经过这些年的修改打磨，小说的品质应该大有改善。再者，老是被一个旧梦牵绊着，未免是一份沉重的精神负担，把它出版成书，了却这桩心事，算是自我释怀。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最近发生的几件事情，让我触动很大。
今年年初，我母亲突然晕倒，我赶回老家，陪母亲住院检查，母亲竟确诊为癌症晚期。当时，看到病床上的母亲，看到她枯黄的满是皱纹的脸，想起她这些年含辛茹苦对我们兄妹的养育之恩，想起她三岁便失去母亲一路走来的艰辛，想起我一年到头极少回去看望她的不孝……我竟悲从中来，潸然泪下！所幸，后来，经过全面复检和省城专家的诊断，奇迹般地排除了先前癌症的结论。这突如其来的翻转，让我欣喜若狂，更让我懂得时间、亲情是那般可贵。时运无常，我们随时可能失去掌中的珍宝。
另一件事是正在发生的新冠肺炎疫情。在我执笔写稿的此刻，我们国家确诊的新冠病毒感染者达到44742例，死亡1141例。人类是万物的灵长，以其磅礴的力量和超群的智慧称雄地球。然而，有时却也会在一个微小的细胞面前惊慌失措，甚至束手无策。我们的生命其实何其渺小。当然，越是渺小，愈发可贵。待在家里的这些时日，我好几次假想，如果我是其中的一名感染者，是不是也会失去生命？生命如果停留在这一刻，我还有哪些事情没有做完，留下了不可挽回的遗憾？这一系列的假设无异于是对人生的一次次拷问！
“人生有如镜花水月”。如若以前，看到这样的句子，或是听到这样的感慨，未免会觉得矫情。人近中年，再看这些比喻，越觉妥帖。
去年六月，几个大学同学相约，去衡阳市看望了一位同学的父母。同学姓冯，记忆中，他高大，帅气，成绩非常好。大学期间，我们一起上课抢位置，上图书馆看书，打球游玩，感情笃厚。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充满青春活力的生命，却在大四那年突然失踪，至今杳无音讯！同学的父母见我们前来看望，老泪纵横。十余年过去，他们还没有从儿子失踪的痛苦中走出来！
“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苏东坡写《念奴娇·赤壁怀古》的时候，正值“早生华发”的壮年。想想自己，也已生华发。曾经的大学同学们，亦各历风霜，再不是那校园里的奔跑少年。是的，人生如梦，转瞬即逝，未免伤怀。或许，只有文字能让这时光不朽。千百年后的今天，东坡虽消逝于茫茫时空，但他的文字却永存人间。我把冯姓同学失踪的故事，也写在了小说里。
这场疫情唯一的好处是让我拥有了一段难得的闲暇时光。闭门多日，我有充足的时间来思考三十多年来我这一段马马虎虎的人生。童年，有过天真、穷苦的经历。少年，怀揣着的青春美梦有的实现，更多破碎。青年时的拼搏亦让人难以忘怀。如今，人近中年，多少也读懂了些这世间的人情冷暖……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真被细细回味起来，咀嚼一番，竟是那般五味杂陈！
逝者如斯，只争朝夕。基于这样的感触，我下定决心，把这部小说出版，我不能让它成为生命中的遗憾。我也不再纠结这部书的质量如何，也无需在意它出版后能为我带来什么，我只要它定格我即将忘却了的那段美好记忆，让它为我守住这易逝的时光。
也许，书出来后，我会将其置于书柜，若干年后，将书取出，抹去封面上的尘埃，翻开书页，读到某处，能忆起过往的某个美好片段，会心一笑，便也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