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统一刊号:CN43-0003 湘西团结报社出版广告热线:8518919订阅热线:8518693






2020年02月28日

中篇小说连载

一粒子弹有多重

○于怀岸

我虽然每夜都是和外婆睡的,但自打能跑动以后,玩却是常常跟着外公。其实也没怎么地玩,我从小体弱多病,跑不了几下就气喘吁吁,因此我其实是一个挺安静的小男孩。那时外公也是一个安静的老男人了。多数时候他就静静地坐在院子里,凝望着天空,手里攥着他的那粒子弹,而我则是静静地坐在一个小马扎上,用手掌托着腮帮骨,偏着头望着外公。安静得也是一句话不说,应该说一个手势也不打。

突然地,外公就把那粒子弹抛向了空中,然后再稳稳地接住,攥在了手心里。或者是,在他的手心里颠来簸去的。但外公却从来不让我碰它。外公问我最多的一句话那就是:一粒子弹到底有多重?后来我才知道这个问题困扰了他一生,最终他也没能找到准确的答案。

那么,他为什么还要不停地去追问呢?

外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我回忆的,现在记不得了。毕竟,倏忽间就是半个多世纪了。现在我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外公的回忆是从他手里的那粒子弹开始的。

知道它的来历吗?他是从日本鬼子身上抠下来的,是外公杀死最后一个鬼子的子弹……那一仗打得真过瘾呀,五天五夜,打到最后,几千弟兄全部阵亡了……

后来我查阅史料,知道外公说的这一仗就是抗日战争史上著名的湘西会战中的沅州保卫战。时间是1945年的春天,更精确的时间是1945年5月1日到5月5日。据史料显示,湘西会战是抗日战争中最后一次大会战,日本军方称作“芷江作战”,目的是占领湘西芷江机场。整个会战起始于1945年4月9日,止于1945年6月7日,双方投入总兵力超过28万,是抗战中最后一次大会战,也是整个抗日战争的转折点,此后日军再无能力部署大战役了。

整个湘西会战中,打得最惨烈的就是沅州保卫战。

外公带着一个整编师六千多弟兄就这样走进十年前的那座孤城。

外公清楚地记得他是4月30日下午接到上峰的命令开拔沅州城的,突击行军了一整夜,于拂晓前赶到了指定的位置——一百多公里外的沅州城。那时沅州城已是一座空城,居民早在先天晚上闻讯日军即将攻城匆匆逃离了。沅州也是一座小城,如果不是在它西南面一百多里外修建了一座芷江机场的话,根本就毫无战略意义可言。外公带着他的部队进城时,整座沅州城死一般地寂静,唯有县政府前亮着灯,其实也不是灯,是三十多支火把,肖县长和三十多个穿黑制服的警察正等在那里。肖县长是一个年近六旬的细高干瘦的老头,外公乍一见到他还觉得有点面熟,想想是根本不可能见过面的,这才想起这位县长跟他童年时的那个私塾先生很是相像,只是少了一撮花白的山羊胡须。外公一到,肖县长就小跑着过去,双手紧紧地握住了外公的双手,说沅州城就交给将军了。外公大手一挥,对肖县长和警察们说,你们放心去吧。肖县长带着警察们就走了。外公让官兵们抓紧时间眯一觉,自己则上了城墙察看工事。转了一圈之后,才发现整座沅州城几乎没一座工事,连碉堡也没一个,好在它还有较为坚固的红岩砌的城墙,外公知道这城墙是清朝嘉庆年间朝廷为防备湘西苗民暴乱修建的,一百多年来就连城门也保存得完好无损。

外公心里大大地舒了一口气。

来到南门,外公看到肖县长和警察们还没有出城,就说老肖,赶紧走呀,晚了就走不出去了。肖县长说老夫不走了,这些警察我让他们谁愿意走谁走,也没一个人肯走,三十二个人,一个也不少,你点点数,都是你的人了。我外公说老肖你别胡闹,赶紧走,赶紧走。肖县长说,真不走了,让老夫给你搬弹药当伙夫都行。警察们也说,跟狗日的小日本拼了,打死一个够本,多的就赚。外公突然一声大吼,老肖呀,你这是给我交了三十三条命啊!肖县长却呵呵地大笑,有将军这句话老朽就放心了。老朽能向沅州十二万父老乡亲交待了。

肖县长已经从我外公的话中听出了他誓与沅州共存忘的决心。

外公转过身去,问宋副官向陈长官报告部队到达沅州了吗?

宋副官答,刚刚报告完毕。

外公说,很好。传我的命令,把城里所有的电话线全部切断,所有的发报机全部砸烂。

宋副官啪地一个立正,说,是!师座。

肖县连忙摇头说,将军,万万使不得呀。这样一来沅州就真是一座孤城了。

宋副官虽然心领神会,仍小声地提醒外公,师座,有些不妥吧?

外公大手一挥,说没什么不妥的,上军法处我去。又拍了拍宋副官的肩膀,老弟,咱哥俩等这一仗等了多少年呀,再不他妈的痛痛快快地打一仗算是一个军人吗?

宋副官说,打了多少年狗咬狗的仗,窝心啊!要上军法处咱哥俩一起去。

宋副官走后,肖县长还在捶胸跺足,说,使不得,将军,使不得呀!

外公说,老肖,你给党国效力了这么多年,咋就长不大呀?你相信会有援军吗?党国的军队要是真心抗日,小日本打得到我们这地方来吗?看在你我都没几天活头的份上,实话给你说吧,上峰交待,放几枪就跑,仗打赢打输是小事,人不能打没了,部队不能打散。

外公看到肖县长的嘴巴张得像娃娃鱼一样合不拢了,一双小眼睛也瞪得比牛卵子还大。

第一次战斗两小时后天刚刚亮明就打响了。日军一个联队一千多人大摇大摆地向沅州城开进,他们也是4月30日下午从宝庆开拔沅州的。日军早就探明从凤凰到沅州正好比宝庆到沅州路程还多出二十公里,以为外公的部队至少要等第二天中午才能赶到,但令日军没有想到的是,他们一到城外,就遭遇了我外公部队的伏击和顽强抵抗。恼羞成怒的日军把迫击炮和小钢炮的炮弹像下冰雹一样往城内倾泻,轻重机枪的子弹打到石墙上比雨点还要密集。而外公手下六千多人只有六千多条汉阳造,不到十挺轻机枪,重型武器没得一门。

一天过去了,沅州城岿然不动。

两天过去了,沅州的城墙被撕开几道口子,是被炮轰开的,但又都被及时地堵上了。

最惨烈的战斗是从第三天下午开始的。原定于一天拿下沅州城后直插芷江的计划被延误,令日军司令部大发雷霆,5月2日深夜又增派了一个联队,第二天上午十点就赶到了沅州城外。

十点之前,外公的部队刚刚打退了一次日军的冲锋。空气里的硝烟味,焦煳味还没有散去,外公独自一人坐在一个被炮弹炸开的缺口上抽烟。从不抽烟的外公一点着就被着实地呛了一口,发出了一串嘹亮咳嗽声。他目光平视地看着城外平坝上的田畴,和稍远处波光粼粼的沅水河,春天的阳光结结实实地照耀着,这样的季节本来是农人们犁田插秧最忙碌的时候。但外公眼睛里看到的只有日本人的横七竖八的尸体,和一片烧焦了正在冒着浓烟的土地。

刚打退了一次日军的冲锋,但外公的心里却并没有多少轻松感,他的脸色阴沉沉的,他在尽量地压抑着心里的悲痛。他抽了一口烟,眉头锁得更紧了。烟是宋副官留下来的。一小时前,就在就个缺口上,外公失去了两个他最亲近的人,宋副官和我的二舅。前后不到一刻钟,两个人一下子就没了。当时他们三个人都是在一起的,外公和宋副官来城墙上督战,看到那里撕开了一条口子,他马上就抓起一支步枪赶过去。外公枪法准,他的枪一响,就得有一个鬼子跳起来栽倒下去。一个,二个,三个,外公一边开枪一边数着从他枪口下栽倒下去的鬼子兵,这一打就打上瘾了,任凭宋副官怎么拉也拉不开他了,宋副官也就趴下来陪着我外公,他说我来帮你数数吧。外公和宋副官趴在缺口的右边射击,我二舅就趴在缺口左边的墙垛射击,中间隔了一挺轻机枪。当宋副官惊叫着又栽了一个,二十一个了,这时一发炮弹落在了缺口内,把我二舅和那个机枪手同时掀上了天。机枪一下子哑了,外公知道我二舅挨炸了,但他来不及多想,马上蹿过去端起机枪扫射。一会儿,宋副官来了,说你看看二佬去吧,快不行了。外公头都没偏一下,说狗日的又上来了,快给我装弹匣。宋副官一看缺口外成群的鬼子正猫着腰蜂拥而来,二话没说赶紧装弹匣。

可能杀红了眼,也可能是觉得这仗打得太过瘾,外公一下子忘乎所以了,更有可能是射击角度的需要,外公端起机枪一下子站起来扫射,他一站起身立即就一撂一大片。宋副官也在起劲地叫喊,像是给我外公加油,哎呀呀,又倒了几个,我都数不过来了呀。话音未落就朝我外公扑过去,他看到了一个日军狙击手正瞄准外公。外公正打得过瘾时,突然一下子被宋副官扑倒下去。外公只趴了不到几秒钟,就感到脸上有股热流在蠕动,他知道宋副官中弹了。他拱开了压在他身上的宋副官,宋副官身子无力地倒向了一边。外公再一次站身起来,直到把那个弹匣扫射完后才把机枪交给另一个士兵。等他抱起宋副官,宋副官早就落气了,那一枪不偏不倚地打在了他的太阳穴上。外公转过身去,红着眼睛死命地喊救护员,却看到我大舅站在他身后,大舅满脸泪水,外公这才想起我二舅来,问二佬怎么样了?大舅说他死了,爹你回指挥部去吧,这里太危险了。外公说不去!大舅说副师长等着你呢。外公凶我大舅,说等打退了狗日的再讲,莫啰嗦了,说完又抓过一支步枪射击。

两个最亲近的人就死在眼前,一个是亲生儿子,一个是二十多年来出生入死的兄弟和朋友,外公却没同他俩讲得最后一句话。

这一仗下来,外公和副师长清点了一下人数,连伤残在内只有四千多人了,两天里,阵亡了两千一百多弟兄。

平均一天阵亡一千多弟兄!

外公说这些弟兄在城内守城的多半是被炮炸死的,放出城外机动作战的几乎整营整连都没得一个人回来了。后来打扫战场,清点尸体时,竟然一个都不少。 (未完待续)

--> 2020-02-28 中篇小说连载 1 1 团结报 c46753.html 1 一粒子弹有多重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