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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03月06日

中篇小说连载

一粒子弹有多重

○于怀岸

外公是从什么时候就有了让一粒子弹穿过胸膛这种想法的,我不太清楚。也许是从解放军打进湘西来那天就有了,也许是从1952年大规模镇反时才有的,这就不好说了。据我母亲后来回忆时说,自从1949年冬天解放军一来,我外公就开始明显地衰老了,衰老的速度几乎是惊人的,半个月时间里,他的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就灰白灰白的了,他硬朗的腰板也佝偻下去,弯成了一张弓。等我稍稍长大了一些,对外公有了记忆时,他在我的记忆里就完全是一个苍老的老头儿了。

我常常猜想外公那些年一定是在惶惶不安中度过的,虽然他在外表上装得若无其事,让猫庄人看不到哪怕一点点他内心里的畏惧和担心,还有焦躁。但他加速度式的衰老把他内心的煎熬暴露无遗了。其实这也很好理解,外公打了大半辈子的仗,除了他认为他打得最过瘾的,也是他一生中最辉煌的最后一仗外,大部分的仗都是跟共产党员打的,也就是跟解放军的前身红军打的。外公能在军队中一步步迅速地晋升为少将,就是因为我们湘西有一支由贺胡子带领的红军,没有贺胡子和他的红军,我外公的将军梦很可能就是一场空梦,他最多能混到一个上尉或者是中校顶尖了,可能连老婆都没得机会娶,有机会娶也养不活全家人。可以这样说,死在我外公手里的红军战士远远要比死在他手里的日本鬼子多得多,无论是直接的还是间接的。外公曾经给我计算过,他说他在沅州城时至少有七十六个鬼子是直接死在他的枪口下的,但他从没给我提起过他亲手杀死了多少个红军战士。那么,是不是能够证明实在是多得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了呢?

当然,我的猜想也仅仅只是捕风捉影,没有事实根据,或许一点也不正确也说不定。事实上,据我的观察,外公在猫庄的生活一直都是平静的,内心里的波澜壮阔也许会有那么一点点,但也许根本就是子虚乌有。外公的衰老也许仅仅只是缘于他身体的原因,是他的体质垮了,而他体质垮下去的原因就是营养跟不上,那时离开了城里到乡下居住就意味着和原来的生活方式彻底地脱钩,在猫庄这个地方,一年四季除了腊月里杀年猪,其他的时候是莫想看到猪肉的。仅仅就只有那几样蔬菜而已。对于大鱼大肉惯了的外公,体质不垮那才是怪事了。外公的心境之所以能如此平静,这当然与我们猫庄,特别是乌古湖的与世隔绝有关。那些年里,我们猫庄不通公路,也没有水路可走,最近的一条水路也有二十里远,若是有事要去县城的话,先要翻过几座大山,到镇上,然后再下一千来级石阶到白河的一个码头上坐船才能出去。猫庄是如此偏僻,外面除走亲访友的人,几乎没人来过,而猫庄人的亲友,也就是一二十里范围内的村寨里的人,来去多了,都是熟人了。乌古湖就更鲜有生人的足迹了。这里连猫庄的人都很少涉足,除非是来这几户人家下达开会的通知,或者是工作队的例行检查。而工作队的例行检查,到1954年之后新政权已经牢固得坚不可破的时候就很少很少了。

也许正是因为乌古湖的偏僻,外公一家才得以平安度日,他们的身份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要是换了别的地方,我想外公是不可能躲得过1952年的镇反运动的。我后来常常设想,要是真能够把我外公揪出了也许并非就是一件坏事,说不准还能因祸得福呢。其结果有两种,一种是最坏的,那就是把他作为一个双手沾满了人民鲜血的国民党反动派高级领拉出去枪毙,还有一种就是以他的资历和身份去县里或者省里做一个参事。两种可能并行存在,各占百分之五十的机率。若是后一种可能的话,那么外公还会不会要用一粒子弹穿透胸膛呢?

可能还会!

但不管是哪一种可能,可以肯定的是我外婆,我母亲以及我父亲,甚至也包括我的命运将会彻底改变,也就是说那以后的岁月我们都不可能在猫庄平平静静地生活下来。看来我外公还是高瞻远瞩的。我一直不清楚我外公一家是怎样躲过1952年镇反时的大清查的。奇怪的是,我母亲也不清楚,她说好像那时候根本就没人找她调查过什么,至于找没找外公外婆,我母亲说那她就不知道了。

我母亲说也许是那时我外公可能看起来已经是一个真正的农民了,工作队盘查他时就不那么仔细了,再加之外公一家跟猫庄的村民们人人都相处得很好,大家也不认为他是一个坏人呀。哪怕是这种可能,淳朴的猫庄人想也没有想过吧。

这倒是实情。

在我的记忆里,外公一直就是一个慈祥、和蔼的小老头儿,如果他在做与那粒子弹无关的事时,他脸上的肌肉总是松弛的,眼神也不显得专注,跟一般农村里的老头儿没多大的区别,神情有些散漫,表情也是木讷和迟钝。这种木讷和迟钝在任何一个乡下老头儿的脸上都能见到。外公也不显得郁闷,他的小日子过得随心所欲的,耕田种地,有时夜里去猫庄和一些年纪差不多大的老人打打上大人,一打就是大半夜才回来。田是土改时分给他和外婆的,是一丘三亩多的大田,在我们猫庄的平坝上。犁耙活是我父亲做的,但栽秧打谷外公外婆都要来参加的,不仅只是帮忙收割他们家的,还要给我们家帮忙,等于是两家合伙一起做。地是他自己在屋后山坡开荒的,主要是种蔬菜,还种一些豆类,也是用来做菜吃的。我外公和我外婆两人都特别喜欢吃豆腐,所以地里种得最多的是黄豆。为此,我外公还专门自己选了两块上好的青石凿了一副石磨。后来我长大了一些,他们才在菜园里种上一些苞谷,以供我烧吃嫩苞谷。

许多年来,在我还没有真正长大成人之前我一直想不透,那时候我外公和外婆的小日子其实还是过得蛮不错的,虽然是清贫了一些,生活上很艰苦,但也其乐融融啊,有儿(郎是半边子嘛)有女,还有一个可爱的小孙子整天在膝前绕来绕去的,人一老,不就图个儿孙满堂,享受天伦之乐吗?再说,那时候动荡已经过去了,局势已经稳定下来,更大的风暴还远在天边,没有或者说还处于正在酝酿阶段,那一段时间无疑是我外公一生中最平静的时光,几乎到了无人打扰的地步。他在猫庄已经扎下了根,经过剿匪、镇反之后,他的身份和来路几乎没人怀疑,他和我外婆早就被我们猫庄人认可了,成了我们猫庄的一员。

而恰恰就在这个时候,外公却迫不及待地要让一粒子弹穿透他的胸膛了!

他开始行动起来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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