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晓

今年春天似乎有些姗姗来迟，当第一声春雷从云层里传来，我在城里的妈就早早醒来，她嘟囔着在这个季节，老家的人又开始育秧了，开始给春播的牛喂青草了，开始耕犁土地了。难怪，我妈起初搬来城里时，还扛着一把锄头、用棉布包着一把镰刀。

有个交往了二十多年的文友，这些年来断断续续甚至影影绰绰地交往着，感觉还是没深入内心的交流。四月春日，文友带着我们一行人去他的故土上走一走，他的老家多溪水多石桥，潺潺溪流如群山怀抱中睁开的清澈眼睛。在这些溪流奔腾闪烁的瞳孔中，映入那些在山水间劳动人的身影，老乡们卷起裤腿，从泥泞田地中走上来，围拢过来，跟文友打着招呼，一声声亲切地唤着他的乳名，五伢子，又回来啦。我看见，五伢子的眼眶里有了湿润的光。这一趟故乡的行走，我感觉与五伢子亲近了许多。一个把你带到故乡去看一看的人，其实某种意义上就是把你带入他内心世界的人，故乡有亲人乡亲，把亲人乡亲带给你认识的人，这已是一种诚挚的托付。

从五伢子的老家回来，我没有再写往前那些应景式速成文章。我觉得，时间的发酵，才有光阴里的陈酿。那天行走在稻田边，五伢子告诉我，当年他吞着口水游荡在乡场上，是嗅到了乡场馆子里炸油条的香味，那时候吃一根油条也没钱，于是一阵狂跑回家，捧起老屋边的井水就开喝，是想把自己的肚子灌饱，不再花心思费力地想那诱人的油条了。五伢子发奋努力，考上学进入城里工作。人到中年，五伢子也算是一个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人士了，不过让他日里夜里最为想念的，还是老家土地上的乡人。五伢子说，而今他吃每一粒稻米每一片红薯，感觉都有老家土地上农人耕耘时浸透的汗水气息。

这些年，我老家的乡亲们，一个一个脚后跟跟着脚后跟到城里居住。乡亲们也在寻找着乡亲，像我这样敏感特质的人，往往凭一个眼神，或一个神经质的动作，就可以辨别出乡亲们的模样，比如他们走在马路上的姿态与走在田野上的微微倾斜姿态，本质上还是一样的。

偶有一些消息，给我带来欣慰。去年立秋刚过，来城里居住的老乡何老伯，突然辞别儿子，回到乡下重新扛起锄头种地，操起镰刀，弯下腰割草喂牛。何老伯来城里三年多了，一直寂寞，几乎没一个聊聊水牛山羊的朋友，常一个人在阳台上叽叽咕咕，他脑子里记得最清楚的，还是二十四节气，哪一个节气乡下播种什么，收割什么，他心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那些年，我在故土山梁上看见一对老夫妻，躬着身在挖红薯。每一锄挖下去，身子就要颤动一下，他们从土里摩挲着红薯时，核桃一样皱纹密布的脸上绽放出欣喜的笑容。还有我的堂伯，我离开村子那年，他的身子骨还硬朗着呢，挑着收割的一捆稻子，在山路上健步如飞。而今我回乡，能听见他和老伴儿在地里撑着锄把歇息时的喘息声了。

小时候在乡村，遇到干旱季节，我看见一些农人站在地里，手搭凉棚望着天上晃眼白云，一旦有轰隆隆的雷声响起，那种内心的喜悦溢于言表。有一年旱季，我亲眼看见一场滂沱大雨来临时，一个老农跪倒在地，对苍天磕了几个重重的头，额头上沾满了碎土草屑。

我在村子里还看见一幕，一个在地里劳动过后的妇女，她淌着汗珠怀抱婴儿哺乳。她的身子上还沾有稻草，沾着泥土，胸前的孩子，正贪婪地吸着妈妈的乳汁。这样的母亲，也是乡村大地上最美的风景。

也许是我来自乡村，每一次看见这些在大地上劳动着的农人，我就陷入长久的感动。我想起这些大地上的农人，他们那些最朴素的品格，最谦卑的笑容，最忍辱负重的身影，最豁达开朗的心胸，最默默无闻的命运。

在晨昏的天幕之下，大地上人流熙熙，其实他们都是劳动之人。劳动的人，被勤奋而诚恳的生活光芒照亮，总是让我们致以庄重虔诚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