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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05月15日

阡陌红尘

○麻胜斌

只要时间够用,我喜欢放慢速度,走走停停,有时因为一片云,有时因为一处景,有时不需要原因,就想停下来坐坐。有些路,走过之后,一生都不会再来,有些路可能还会走,但飘在路上的那朵云,已不是之前的那朵了。

◣浮尘◥

路过太多这样的村庄。一条路,两排房,房子门对门夹道而建,一段公路的弧度决定着一座村庄的形状。这种建筑样式,要是规模大些,就形成集镇,再大些能形成城市。这种新式村庄像城市的一根汗毛,掉在这个山间的小坝子。

进入小村之前,路旁竖有儿童和村庄的三角形交通警告标志,路上设置了一条条水泥减速带。每次驾车穿过这种村庄的身体,我都会收油门、踩刹车,把车速降下来。

前方,一条和夜色相融的黑狗趴在路中央。那是一条见过世面的狗,两束车灯照过去,狗连头都懒得抬,只稍稍眯开眼皮缝,朝来车睥睨一下又继续打盹了。

这类狗,别说小汽车,就是大货车来了也不一定给面子。我把车停下来,按喇叭催促。狗倒淡定,不慌不忙,慢悠悠起身,又慢悠悠走开。这已经算好的了,有些狗任你怎么鸣喇叭,它就像碰瓷似的,躺路上不动。

同样是乡村,同样是土狗,环境不同,路边狗和山里狗已大不相同了。路边狗失去最起码的警觉,它们慵懒,没精打采,像丢了魂似的。山里的狗要是见车来,早就远远躲开,然后朝车子狂吠。也难怪,路边狗每天看车进车出,人来人往,见得多了,狗也就疲了,该给哪辆车让行,该朝哪个陌生人叫,狗自己都弄不清了。最后,路边狗集体失声,赖在路上不愿动,没事就翻翻垃圾桶,逛逛垃圾堆。

再往前,有两个小孩,一个骑车,一个踩滑板,借太阳能路灯的白光在路面追逐嬉戏。一声妇人尖喝从砖房里传出:“车来了!”听到喝声,孩子们忙减速靠边。等我车一过,他们又玩了起来。

乡里人大多习惯房前有个院坝。这里房和路挨得太近了,有车的时候,大门前是公路,没车的时候,路好像又变成院坝了。这里的狗不怕来车,估计是认为躺在自家的地盘上呢。这么一想,到底是狗挡了我的道,还是我打扰了狗休息?

这个村庄的房子刚建时,一楼地面应该比路面高,至少得持平。估计是后来公路修整,路面铺装加高,水泥路像一条悬河从这个村庄流过,河床已超出两岸的地面了。我把车停好,下了三级台阶,走进一家路边小卖部。一路奔波,我想买瓶汽水解解渴,降降火。

货柜上的汽水瓶都落了层灰,我抽出一瓶,对着灯光再三确认产品是否过期。瓶身的塑料包装纸印有“保质期:12个月”。再看瓶盖侧边的数字喷码,两个月前产的。才两个月,这么年轻的汽水不该蒙上那么沧桑的落尘。

准备拧开瓶盖时,在小卖部LED灯光照射下,我车底带起来的那团尘土清晰可见,有一部分恰好飘进小卖部来。扬尘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膨胀、扑腾,然后缓缓落定。不用多久,小卖部的每一个角落都将落上我带起的灰尘。新尘落在旧尘上,包括我手中那瓶早已蒙灰的汽水。

各色各样的车不定时穿过这个村庄,只有少数车辆在这里停歇。车里人走出来买香烟,买打火机,买矿泉水……有的什么也不买,把头伸出车窗问问路,然后踩油门跑了。大多数时候,过往的车辆只给这个村庄留下一团团扬尘。这个小村享受到路边交通便捷的同时,也在默默承受着浮尘、噪音、尾气和泥水飞溅。

今夜,我路过这个陌生的村庄,发动机声和喇叭声惊扰了谁的梦?排气管喷出的尾气混入村里的空气中,最后进入了谁的口鼻和肺叶?轮胎碾过路面凹处的积水滩,泥水溅到了谁家墙面?车后那串扬起的尘土又会落在谁家的屋顶、窗台、地板、家具和神龛上?

今夜,没人知道我扬起的尘土将落在这个陌生的村庄,村里也没人叫我这个过路人给他们家擦掉我带来的灰尘,浮尘这件事与我这个过客有关,又好像无关。

我离开小卖部,上车挂好档、松手刹、踩油门,慢慢驶出这个村庄,汽车前照灯不停地把车头的黑暗推开,黑夜又马上从车尾填充过来。

◣追花人◥

我把车停下,在一大片紫云英中扫描养蜂人的二维码。

一些数字(钱)从手机里跑出来,迷失在那张黑白相间,迷宫一样的二维码里,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其实,钱包、存折、储蓄卡、保险箱和手机都不是钱的家,也不是钱的故乡。作为商品交换的产物,钱注定是漂泊者,居无定所的数字。

我的手机钱包余额少了100元,这只是数字上的变化,手机没因此变轻,也没变小,还是原来的样子。

小时候,谁要是说钱只是数字,我肯定会跟他急。那时,母亲用帆布缝了一个钱袋子。粮食、桐子、茶油、菌子、干柴、枇杷叶、金银花……能拿来卖的都卖了,换来些零碎的小票。帆布钱袋子像怀上的媳妇一样,肚子一天天鼓了起来。

开学时,母亲会把帆布袋的零票子一张张摊开,按面额大小分类叠好,再一遍又一遍地数。零钱厚厚一沓,握在手里很有质感,很有分量,但每年的学费似乎都凑不齐。

凑齐学费那天,母亲把一大沓零钱用旧报纸包好,塑料袋卷紧,再拿出几根橡皮筋扎牢才放进帆布包。去学校报名的路上,那个帆布包,母亲一直紧紧地攥在手中。

到学校交费时,母亲小心拉开帆布包,取走橡皮筋,依次打开塑料纸和旧报纸,郑重地交出那一大沓零钱。等我的书包装满带着香味的新书时,母亲的帆布包已瘪下去了,像一个刚生完孩子的产妇,无力地瘫在床上。

我拿了一罐蜂蜜在手上,蜜汁的重量通过瓶底传递到我的手心。我知道,那是一百元的等价重量。

蓝天下,一个个方形蜂箱排列在紫云英花海里,像一座座建在紫色浪漫里的城堡。我没急着走,坐在草地上和养蜂人聊了起来。

那对养蜂夫妻都是涪陵人。涪陵种的是早油菜,金色花海早早盛开,每年都给他们的蜂群准备好漂泊的粮草。涪陵的油菜花蜜采完后,男人开着货车,载上他的爱人和蜂箱从老家出发,开始踏上追花之路。后面,我习惯把这对带着蜜蜂一路追着花走的夫妻叫追花人。

追花人从涪陵连夜赶到这里,扎好今年的第一个营地。高山的迟油菜花刚开不久,蜜蜂们可以继续享受丰厚的油菜花蜜。待油菜花慢慢从底部往上凋谢,这里的紫云英、柑橘花、桐子花,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山花又开了。花开了一茬又一茬,蜜源换着花色连续不断,蜜蜂们忙个不停。追花人在这里割到了今年的第一桶蜜。

女人把前几天手机录好的取蜜视频播放给我看。手机屏里,男人站在蜂箱一侧,打开箱盖,取出巢脾,用腕劲上下抖动,密密麻麻的工蜂就落回蜂箱里了。脾上还剩少量蜜蜂,男人拿出刷子,轻轻扫入蜂箱。

女人再点开下面的视频,只见男人左手握脾框,右手持刀,刀刃由下往上缓缓拉动,割完一面又翻转割另一面。男人把割好的脾放入圆筒形摇蜜机里,转动摇把,蜜汁在离心力作用下从脾里飞溅到桶中。

我手中的那罐蜂蜜来自油菜花、柑橘花、桐子花和眼前大片紫云英,还有那一岭岭烂漫山花。追花人说,今年头一批蜜是百花蜜。

花海里,蜜蜂最忙碌,这么大的劳动强度,工蜂的寿命通常只有一个月左右。这个月还在拼命劳作的工蜂,下个月或许就要死去了,新的工蜂将会接替,继续筑巢、采蜜、酿蜜……最美的花和最甜的蜜因这样的循环而联系在一起。

我问追花人下一站去哪里。男人说,过一段时间要去采板栗花,夏季采乌桕花,秋季到乌江边采荆条花,天冷后回涪陵越冬,哪里花开去哪里,一年只回一次家。

春天出发,追着花一路走,住帐篷,风餐露宿,四处漂泊,冬季归来。年年如此,追花人和他们的蜜蜂一样,也陷入了一个循环。

一只蜜蜂一生采了多少朵花,飞了多远距离?追花人看过多少地方花开,走了多远的路?蜜蜂不知道,追花人自己也不知道。谈到孩子时,女人说他们有两个孩子,一个在重庆读大学,一个在老家读高中,大人常年不在家,孩子一直在学校寄宿。蜂蜜是他们家唯一的收入,等两个孩子都找到工作了,男人和女人都不想再过追花逐蜜的苦日子了。

听到这里,我又想起母亲为了给自己的孩子凑学费,穿梭在金银花藤里,把那些带着芳香的细长花朵摘下,放进蜜囊一样的竹背篓里,回家后再把花摊在蜂巢一样的竹扁上晒干,好拿到集市上卖。那些金银花换来的钱,干净、有质感、有分量,还散发着金银花的香味,心头上,那种味道和我手中的花蜜一样甜。

◣各自飘零◥

这次停下车来是因为一棵树。

路边的小坡有棵大枫香,树上刚抽出新叶,在蓝色画布一样的晴空里,枫香树干怎么分出枝干,枝干再如何细分出枝条,脉络清清楚楚。树上的鸟窝如一笔浓墨点在其中,十分醒目。

枫香长到这么大,就不是一棵纯粹的树了。树上有官方所挂的古树名木保护牌,有民间百姓系上的祈福红布。树下,一口老井溢出清亮的井水,绿色苔衣爬满了井边的青石。一木,一井排布在村庄的入口处,我不知道这里的古木、老井和村庄谁会最先老去,亦如我不知道它们谁最先出现在这里。

公路在这里拐了一个弯,特意绕过枫香树和青石井。新楼房扩张到这里戛然而止,连耕种的田地也没敢靠得太近。可以看得出,这个村庄的人对这片区域还保持着一份敬畏。

我蹲在井边,用井沿溢出的水把手洗干净,掬一捧清水喝下。解渴后,我还洗了把脸,人顿时清爽许多。村庄很静,山里的鸟鸣声清晰可闻。我拿出手机,把这个小村拍下来,照片发到了朋友圈。

朋友圈刚更新,立马看到有人秒赞,点赞的是平日里一个连点赞之交都算不上的大学同学。她还给我发来信息说,照片里是她老家,从大枫香树后开始数,第三座木屋就是她家房子。她家院角有口大陶缸,缸里载有棵葡萄,砖墙边种有棵石榴树……

我走入村口,循着她的信息一看,文字描述和眼前实景一一吻合。

此刻,我就站在她家院前。那座木屋房门紧闭,院坝荒芜,一些杂草从混凝土缝隙里长了出来。石榴树还在,葡萄藤爬上了晒衣服的竹竿。我找一个好点的角度,拍了张她老家的照片发给她。

她说自己嫁出去后,很多年没回娘家了,弟弟和父母都住在县城,也很少回乡里。她问我去她们那里是不是走亲戚。我说,只是开车路过。

那天,我们聊了很久。她从小时候在大树下的水井洗衣服,到后山放羊砍柴一直聊到大学。

谈到大学,我们有了共同话题,一些埋藏在岁月河床下的卵石又浮出水面,依然那么熟悉,那么亲切。聊了我才记起,我们曾一起选修过三门相同的课程,一起参加过两次志愿服务活动。

同一所大学,她在另一个学院,和我的初恋女友一个班,平时见面就打个招呼,从来没有聊过。毕业后,我们时不时会更新朋友圈,但彼此都没关注过对方,从没给对方点过赞,更别说发评论或信息了。我想都没想过会路过她家门口,然后两人像多年的老友一样,聊了许久。

她说,她们班的女生聊过我。我约初恋女友到湖里划船,从背包里掏出花表白的时候,花瓣都让包给磨烂了,每次聊到这件事,她们班女生都会笑。

我发了个尴尬的表情过去,为了转移话题焦点,我和她聊起另一个人,她最好的朋友萍。萍人长得漂亮,是班花又是才女,大学四年一直是引人注目的存在,说这样的公众人物,我和她估计能聊得更投机。我知道大学毕业时,萍考上了名校的研究生。这么优秀的女生,后来发展得如何我就不知道了。

很久,她才回信息。萍患了癌症,两年前过世了。她知道好友得了癌症,医院都没法子时,还特意回一次家,到那棵大枫香下系红布条为萍祈福。她的家乡人一直认为那棵古枫很灵。可萍癌症晚期,最终还是走了。

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大学时,她俩的关系多好,连课间上个厕所都要一块去,可萍聚一场,一起风,大家又各自飘零了。眼前,系在古枫上的红布随风飘摇,我知道,那些风中的红布,有一条就是她给好友系上去的,布上写的名字叫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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