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延后
一
第一次与家卫相识,是在1996 年的初夏,那时,他刚从东莞携他堂妹来佛山南海投奔他舅舅,他舅舅恰好又与我在南海大沥某五金厂做剁线工。所谓的剁线工,就是把从国外进口的废旧电缆,通过机器与人工的方式,把电缆线重新分门别类。坦率地说,这个工种油污肮脏辛苦不说,而且危险系数还不低,我有许多剁线操作开机的老乡,都被机器吃掉了手指与手掌!
那个时代,在中国的神州大地,流传着一句妇孺皆知的话:东西南北中,发财到广东。我与邓家卫兄弟都是裹挟着时代的洪流,跋山涉水穿州过府从穷乡偏僻的湘西来到了中国的南方——一个后来被广为传唱的歌曲《春天的故事》的地方!因人多地少,兄弟姐妹众多,家卫小学未毕业就随村里人开始了江湖上走南闯北的捕蛇生涯。后来为了生计,他们不得不去更远的地方,甚至在中国的广西、四川、贵州、安徽等地都留下了他们讨要生活的足迹,而有一些人却永远把生命留在了异地他乡。
邓家卫长得浓眉大眼,可能是从小务工的缘故,身上一身结实的腱子肉,只是皮肤有点黑,脸上那一绺络腮胡,看起来,似乎与他的实际年龄不符,其实他与我都出生于七十年代,只是相较于我的多嘴饶舌,他不善言辞。初次相识,如不了解对方,他一般都是一言不发,偶尔问急了,才会腼腆地一笑而过:“那是的,那是的。”除此之外,并无半句多余的话。那时,在外打工,因为没啥技术文化,自身能力有限,加之当时,身边供自己选择的好公司并不多,我们浦市老乡都抱团取暖,进一个厂,往往都是一群老乡在一起,甚至许多人都是沾亲带故的,这既便于大家相互有个照应,也有利于万一在外出了事,我们相互支持一起维权!记忆中,当时打工的生活很累很苦,晚上不加班的时候,因为没有电视看,也没有书刊杂志。所以,夜幕降临后,老乡常在一起侃大山。当时,一边驱蚊一边听邓家卫讲他捕蛇的故事,我觉得那是漫漫长夜最令人惬意的事!
我与家卫兄弟在大沥五金厂同吃同住的日子并不多,满打满算可能就半年多一点。得益于手上有一张高中毕业证,后来我进了台资制鞋企业——峰扬实业公司,在南方结束一年多的飘零生活后,终于与女友在同一家公司上班了,而他还继续留在了那家五金厂。我们人生的第二次交集是两年后,当时,因种种原因,青梅竹马的前女友与我分了手,我后来又一个人来到了南海大沥。就在我来南方不久,前女友村里一位相好的朋友告诉我,我女友在父母软硬兼施的威逼利诱下,答应嫁给邻县一户跑个体运输的生意人,而且月底就要结婚了。听到这个消息,于我无异于一声晴天霹雳。为了挽留这份奄奄一息摇摇欲坠的爱情,我决定殊死一搏,返乡作了最后一次努力。但当时,摆在我前面的头等大事是如何筹集一笔返乡的车旅费。为此,我尝试着向身边自认为平时关系都还不错的朋友借钱,但最后都无果而终。绝望之下,我想到了去大沥医院卖血筹钱,然而,在抽血化验室,医生一番例行检查后,说我营养不良,体质虚弱,拒绝了我的卖血请求。那一刻,我真的绝望了!在返回出租屋的路上,我在大沥的人行大桥上碰到了邓家卫。当我不抱好大的希望尝试着向他借一百元钱时,他问我做什么用,我就把我与前女友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令我没想到的是,他非常爽快地答应了我的借钱请求,我记得他当时给我借了一百元,后来,他看我脚上的鞋子裂缝了,又把自己脚上那双白色人造革皮鞋与我互换,说这样去见前女友形象好一点。
后来我从家乡返回南海,在应聘大沥成人技术培训学校广告员,需要交100元押金时,他又再次慷慨解囊!从此,邓家卫这个名字深深地镌刻在我的脑海里!
再后来,我因为在南海大沥写文章惹了点事,加之在当地又找不到一份养家糊口且能兼顾自己人生兴趣的工作,我于2002年漂泊到广州,他则继续留在大沥,在五金厂打零工。这期间,我们都经历了各自单打独斗自力更生的成家立业,生儿育女。我们就像人生两条平行线一样,因为生活,因为责任,也因为那一点点卑微的梦想,不顾一切地向前奋力奔跑着,追逐着,迷茫着,偶尔也幸福着,我们相信天道酬勤,我们也渴望苦尽甘来。但生活就是生活,在人生更多的时光中,尽管我们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憧憬与向往,但彼此真实的人生却处处弥漫了伤感与无奈,这种伤感与无奈,来自于我们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小人物对扑朔迷离命运的迷茫与无助,也来自于生活本身的沉重与压抑。他常常向我发感慨:希望有一天,夫妻俩不再长时间分居两地,小孩能待在父母身边,每个月家里有三千块钱的固定收入,看着孩子们读书成长,那将是人生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啊!
二
多年的相知相交,我印象最深的是,兄弟家卫还是一个非常能吃苦耐劳与节俭持家的男人,同时也是一个家庭观念与责任感非常强烈的男人,最让人感动的是他对自认为相好值得信赖的朋友肝胆相照。因为家里面兄妹众多,三兄弟一个妹妹,父母又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后来他与妻子的结婚成家费用,都是自己与妻子在外打工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因为底子薄,起点低,直到结婚七年之后,他才在农村建了一幢属于自己的二层小楼房,彻底结束了一家四口与父母一大家子人在一起的蜗居生活!为了能给家庭多增加点收入,他曾尝试跳槽了几次,但都因不适合工作环境,后来又回到南海大沥打零工。
家卫是个非常节俭的人。我去过他的出租屋,在大沥镇沥表村,别的老乡租房,至少添置了电视、冰箱等一些生活用品,他除了一套简单的二手炊具,啥也没有。大冬天,虽说广东的气温没有湖南湘西老家那么低,但有时夜间也是很冷的,他连一床厚一点的棉絮也舍不得买。冬天早上煮一顿,晚上打零工回来,就着上午没吃完的剩饭剩菜热一热,就算一顿晚饭。最可怕的是每年春季返乡,人家是早早地把车票订了,他因为打零工的缘故,想多做几天工,往往厂里没有货做了,他才临时决定返乡,而这个时候,往往都是买不到有座位的火车票,经常就买了一张站票,在春节人头簇拥的车厢站着十五六个小时回家!那个时候,他身体肝脏已经出现了问题。疼痛难熬之际,在大沥当地医院治疗了一段时间后,不见起色,加之这边医疗费用过高,农村合作医疗费用报销比例过低,他又返乡辗转到湘西州人民医院检查治疗,前后花了三万多,尽管有新农合30%的报销,但那剩余的费用,对他那个家庭来说,依然是一笔庞大的负担。我曾经要赞助他一点钱,都被他坚决拒绝。
三
家卫好兄弟是在2018年的4月初因病离世的。按照医生当初的医嘱,他得的这个肝病,是需要按时服药,静心休养,加强营养,同时忌重体力活!可他的家庭负担实在太重,老婆身体又不大好,只能在家里做一些轻微的农活,同时料理与照顾孩子们日常生活的饮食起居。两个孩子,一个在浦市上小学,另一个在县城白沙读初二。老大很争气,在浦市一小就读,一直在班里品学兼优,小学毕业后,家卫想把孩子弄到县城白沙中学读书,在征求了孩子班主任意见后,他又来咨询我。当时,我非常赞成他的想法!他本人知道,多年的南漂打工生活,让他吃尽了没文化的苦头。所以,到了孩子这一代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孩子供出来。
可是,邓家卫忘了自己是带病之躯。那个时候,为了维持家庭正常的经济运转,在熟人的介绍下,他来到长沙某公司从事一些轻微的手头工作,即便这样,病魔却依然没有放过他!俗话说:病去如抽丝,病来如山倒。上班没几天,他的肝病就发了,因担心在省城医院住院治疗费用高,于是,他又急匆匆地坐长途汽车赶往泸溪县城白沙人民医院,一路颠簸,病情进一步加重。当赶至白沙时,据他弟弟事后给我电话透露,当时病情已进一步加重,人已经不大行了,仓促间,亲人们又马不停蹄地把他转到州人民医院,医生也回天乏术,还来不及抢救,就永远闭上了眼睛。
我是在他去世的第二天早上才得知消息的。那一刻,身在广州的我心如刀绞泪雨滂沱,心中如潮的点滴往事汹涌而至。记忆中,每年春节返乡,年前或年后我去看望他们一家人的时候,他们一家人总是用最热情最真挚的方式款待我。我返回县城白沙的时候,邓家卫总要用他家三轮摩托车给我送上大包小包的土特产:有自家养的土鸡、土鸭,有山鸡蛋,有腊肉,有自家果园产的椪柑等,怕我携带不便,每每还要亲自把我与物品送到浦市车站才放心。我在广州时,他每次返乡回来,自己家里栽种的枇杷、李子、桃子到了成熟的季节,总会用蛇皮袋装好半袋,不辞辛苦的给我送到广州出租屋来,让我们一家尝尝鲜。我们曾经有太多的约定:等孩子大学毕业后,我来他家投资农家乐;甚至我们曾经约好,等我从广州回来后,我们两家人一起游遍大湘西!如果有可能,回乡后,我还想跟他学习果树的栽培、嫁接与种植……然而,这一切的一切,都随着他猝然离世而烟消云散化为泡影。
泰戈尔说过:你今天受的苦,吃的亏,担的责,扛的罪,忍的痛,最后都会变成光,照亮你的路。坦率地说,家卫兄弟,在人生命运的轮回与变幻中,我真的没有看到泰戈尔的预言兑现。
在家卫兄走后的那个春节,我去他家看望他的孩子与老婆,房子还是那幢房子,人还是那几个人。我们还未说上三句话,他的妻子与女儿三人失声痛哭,一度不能自己……那一刻,望着这个风雨飘摇支离破碎的家,我也泪流满面!是的,生前你曾一直对孩子说,无论命运对自己怎样的坎坷与不平,生活总是要继续努力下去,只要努力只要有梦想,日子一定会好起来的。欣慰的是,你的期望实现了,你的大女儿没有辜负你当初的期望,在自身努力与老师的培养下,她今年考取了吉首大学定向免费师范委培生,这是一个收费少包分配的教师工作。听了这个消息后,家卫兄也许能含笑九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