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翔
人一出生,就泡在光阴里。
年轻时,只忙于学习、工作,不曾细究光阴是否有毒,况且光阴里的毒,透明,无色,无味。所以,我们也不曾发现,光阴里有毒呀。
当发现光阴有毒时,人已到中年。
那是去年,在购物小店里,见到了三十多年不曾打照面的表姐。她腆着啤酒肚,一脸惊讶地问我,你是王二佬?一脸的惊诧,一脸的疑惑。我也惊诧,我不是王二佬又是谁?难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愿意冒充我这个小平民?
“以前,我看你都还是豆苗秧儿,嫩嫩的,一下子就有老相了……”表姐说。我愣了一下,想自己何曾感觉到有老相了?日子一天天过来,每一个今天和逝去的昨天比较,不是没有什么变化嘛,怎么就有老相了?
“那个时候……”表姐说。是的,三十多年前,我还是个年少的学生,一脸的嫩肉,一脸的稚气,走路蹦蹦跳跳、风风火火……而今,鱼尾纹、中年眼袋,它们早已在脸上瓜分起地盘了。走路也沉重、迟缓起来。中年的我和少年的我,两相比较,就皮相这一点而言,的确变化得是有点糟糕了,怎么不让人惊讶呢?
忽然想,人在光阴里泡着,从出生一直泡到中年,身体怎么就泡坏了呢?一定是光阴里有毒!这光阴里的毒,长年累月地侵蚀着我们的身体,再铁打的身躯也会毒坏啊。
其实,人泡在这光阴里,毒坏的还有喜好和脾性。
记得年轻时,特喜欢国画。那时,住在乡下,没有网络,唯一能够接触到“画”的途径只有报纸和杂志。所以,只要看见杂志和报纸上的国画,无论漂亮与否,便一把剪刀横冲直撞下去,好好的杂志、报纸就被剪刀啃出了一个窟窿。然后把剪下的画粘成一本剪报,并像模像样地对画临摹。单位里的那间斗室地上,于是就有了画废了的宣纸,一片狼藉。那时,人的身体里仿佛安装着一个核反应堆,有无尽的激情,有无尽的精力,想干啥就干啥,随性而来,随性而去,也从未觉得累,也从未觉得枯燥。
但是,人到中年后,也不知是哪一天起,心底的那枝繁叶茂的小痴好,被琐碎的人事洪流淹没了,淹没得只剩小小的一个小花苞,举在我的睡梦里,忽开,忽灭。
在今年春节,因为疫情而居家,心底的小痴好又蠢蠢欲动了,想画几幅庚子年抗疫的画,便买了国画原料,准备重操旧爱。但,手一握到笔的时候,才发现手已经力不从心了,生疏得竟然把持不住毛笔行走的步伐。我心里不断地给自己鼓劲:不就是把墨汁泼到宣纸上去吗,一定会画好的。于是,一边信心满满地去画,一边恼羞成怒地去撕,然后再重复一次……三五次下来,忽觉得心里异常地疲累。结果,早已荒废的绘画原野,终究没有长出青碧的庄稼来,心气儿随之也成为寒凉了。寒凉了也就寒凉了,也懒得再料理,一颗心,猫一样慵懒地蜷在身体里,再也放飞不出噗噜噜飞动的鸟影……
当然,光阴的毒,一不小心里毒坏了我们的身体和喜好。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们一出生就泡在光阴里,这是不可抗拒的规律,不接受还能够一生对抗?看看以“孔雀舞”闻名的杨丽萍,年轻时,在舞台上有着闪闪发光的姿容魅力。当人到中年后的她,一直在抗争,素食、化妆、锻炼……而今,她的脸上不是早已布满了缕缕皱纹?曾经的美也只剩下了气质……所有的对抗,都已经败下阵来。还好,光阴毒坏了她的容颜,在另一个地方,却给了她的气质。
光阴有毒,毒坏了我们身体和喜好,但也有例外的时候。
人的感伤,最大莫过于亲人的离世。记得父亲离世那一年里,我异常地伤怀、郁忧。因为在潜意识里,父亲一直是我们这些做子女的生命中一棵大树,风来时,给我们挡风;雨来时,给我们遮雨;日头烈烈时,给我们遮阳……为了我们,默然付出一生。就这样的一位父亲,却突然离开了我们。做子女的我们,明白了做父亲的养育恩德,想在自己有生之年里好好报答父亲的时候,却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了。一种伤感和怀念,在心底寂然氤氲起来,心底变得阴雨连绵,心空不曾有灿烂阳光掠过。就在父亲离世的那一年里,他频频走入我的梦境,梦醒时,父亲每一次都会悄然而去。父亲每来去一次,就像一把刀,在我的心上来去割一次……这种忧郁心境,一直影响着我工作、学习。妻子看着我糟糕透顶的情绪状态,一直劝我说,人灭不复生。当然,我也明白父亲走了,永远也回不来了,但是又左右不了自己……
就这样,人泡在光阴里,一路歪歪扭扭地蜿蜒到七年后的今天,也不知道是哪一年里,频频出入我梦中的父亲,渐渐不再在我的心底,一下一下地划刀痕了……原本曾经所有的旧刀痕,也被渐渐抹平……
是谁救治了糟糕的我?想想七年的光阴,原来光阴中的毒,只要利用得好,也可以以毒攻毒的。
光阴的毒,原来,其本质就是篡改,只要适应这种篡改,或者合理利用这种篡改,生命又有什么不能够坦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