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 石 健
“别的地方是一块反面的镜子,旅行者能够看到他自己所拥有的是何等的少,而他所未曾拥有的和永远不会拥有的是何等的多。”
——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
去过很多好地方,我正在遗忘抵达它们的方式和路线,甚至已经把它们的建制和属地抛诸脑后。但那个被月亮照耀得如在水镜里生长的村庄,我却一直不能忘记,尽管与它相逢的那个深秋已经过去了很久。
●凭舟而行●
去葫芦坪村,很周折。自驾,从吉首到达古丈县城;然后搭上城乡公交车,再次出发;眼见罗依溪码头,又舍车登船。
船是木质的,泊在岸边,等待着我们,也装饰着酉水河的高古和俗世中人的梦。木质的船安装了烧柴油的发动机,马达奔突起来,发出巨大的噪音,燃料排放的气味令人焦躁。船上的人们只能放大音量,同时配以面部表情和肢体语言进行交流。现代文明强大的侵略性,总是令船舶之类的物件难以兼备审美性与实用性,当然也冲淡了酉水青山夹岸、白鹭轻飞的浪漫诗意。
船家是一位女子,话音里混杂着酉水河的各种色彩,让我难以分辨她究竟是酉水河上的古丈人,还是酉水河上的永顺人?对于生活在山地的两县人,我是可以区分的,但河流的特质,如流动、阔大和包容,消除了地域的隔阂,也消弭了语言的差别。
女船家掌舵很麻利,玩抖音也很麻利。她一边利索地掉头,一边快活地唱歌,还一边要我给她拍视频。拍完了,她一边掌舵开船,一边上传视频,一会儿大笑,一会儿又窃笑。听人说,她来自我们此行要去的地方——古丈县高峰镇葫芦坪村。这地方上的男人们要忙园子里和田地里的活儿,很多也在外务工,所以,女人们成为各家舟船的真正主人。
船开远了,码头、汽车、火车站、钢筋水泥的房屋、如蛛网一样的杂乱城镇被丢在了身后。凭舟而行,酉水风景里的诸多元素,如青山、白云、河流、摇舟、渔人,都在不断地移动、不停地组合,无论怎样变幻,目光所及都是极为好看的青绿山水画。耳朵闲时,听得几处沿河地名,如青鱼潭、栖凤大坝、喇叭冲码头……这一切都傍河而立,然后渐次隐匿于河岸后的山坡、密林与烟岚当中。千百年来,沿河村庄里的人们呼欸乃晨捕、唱渔歌暮归,日出日落,年复一年,爱恨牵缠,生息轮回,有多少相同的故事在这水波之上铺展,又有多少不同的表情在这烟岚之上消散?
千万年来,酉水河都没有变,它的面容、眼神、表情、姿态早被时光固化,变的只是世态与人心。
●舟楫引渡●
河面愈发开阔,马达的轰鸣被冲散,船行的速度因空间的阔大感觉慢了下来。
对山水风景产生的审美疲劳,对那个叫葫芦坪的村庄的漫长等待,令凭舟而行的现代人失去了一些耐性。有人在兴奋和新奇消失之后打起瞌睡来,有人停止了之前的高声交谈玩起了手机……在磨人的缓慢时间中、在无限绵延似乎没有尽头的山水空间里,我想到了一些与生死、与爱欲有关的前尘往事。
这些往事,它们自然而然地开始,情节和世间故事几近雷同,起伏不大,而结局异常离奇,近乎虚幻。身处红尘俗世时,忙碌的日常总把过往遮蔽,它们就像从未发生过;而每当置身自然山水的怀抱里,模糊的往昔又像被镜子照彻,所有细节和细节里的情绪都分明起来。
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沙一石,云与风、天与地、太阳与月亮……无言,静穆,深沉,大自然的沉默如在倾听,博大如同懂得,妥帖的环抱与慰藉总能让人安心地放声哭泣。
空阔渺远的酉水河上,我们凭舟而行,被舟楫引渡,等待到达彼岸。这个叫葫芦坪的彼岸,尽管早已被预期被设定,但对它,人人还是满怀渴望、疑问和想象。这就像一个隐喻。在喧嚣尘世中,在灵魂与肉身的缠结中,在爱欲与名利的牵绊中,有谁不是在艰难地渡过生命之河?并渴望最终能够抵达庄严、智慧、洁净、光明的彼岸呢?
人需要一个彼岸,正如活着需要期望。如若引渡心灵的舟楫姗姗来迟,那么,不妨来一次远行,千辛万苦,跋山涉水,与俗世疏离,与自然观照,与自我对话。葫芦坪,一个需要舟车劳顿辗转四小时才能到达的村庄,一个至今没有拉通公路仍需凭舟楫引渡的村庄,一个被酉水环绕隔离的孤独村庄,与彼岸的形象是如此地契合。
“到了!到了!”船上有人大声呼喊,惊醒了满船倦怠。人们起身,翘首眺望。浸着秋阳味道的湿润河风,吹拂着一大群闯入者的脸庞。远远地,我看见了葫芦坪。秋天的太阳正挂在它身后的山坡上,它被余晖环绕,处在逆光的美中,朦胧耀眼,宁静庄严,仿若遗世。
●彼岸即此●
葫芦坪村,因地处葫芦溪而得名。这湾溪水,并非自山上奔腾而下驻留形成——是生长在酉水河里的两座青山温柔缠绵时,以合抱的姿态形成了这处港湾。
酉水河激荡于此,停顿了一下脚步,放下了一些执着。葫芦溪,其内,风平浪静,其外,烟波浩渺,它有家的形象和气息,因而成为河流和旅人暂时休憩的港湾,也成为长久安顿生命的场域。因此,若干年前,当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途经这里时,也不管是否具有同宗同姓的血脉亲缘,纷纷停下漂泊的脚步,安顿了劳烦的身心。在这里,他们依水建起了新的家园,依山立起了新的家业。很多年过去了,当年来自四面八方的三十多姓人,在这里扎根、繁衍、生息,共同吸吮着酉水河的乳汁生长壮大,盘根错节,血脉交融,已成一家。
酉水河的水滋养着葫芦坪的秀润之色,而高望界余脉800米海拔的高度滋长着葫芦坪人的挺拔之姿。
葫芦溪码头上,泊着数艘铁船,男人们正忙着将刚下树的柑橘装袋上船。身后,村中公路自码头盘旋而上,葱葱郁郁的大片柑橘林布满山坡,村人的吊脚楼隐没其间,成为漫山橘林的点缀。青的黄的红的,果实沉沉地挂在枝头,蜜橘椪柑南丰脐橙,品类繁多且代际传承明显,清晰地昭示着这个村庄久远的柑橘种植和山地开发历史。自上世纪80年代开始,仅橘柑产业一项,就曾圆了葫芦坪人吃饭穿衣、盘儿女读书的梦,也繁华闹热了僻静的葫芦溪码头;仅此一点,就足以生动地注解葫芦坪人的勤劳品质和奋斗历史。他们在很早的时候就明白:砍树卖材、出河打鱼并非安身立命的长久之计,哪怕不通路,但只要有河在、可行船,就一定要想尽办法,另谋出路。
在对美好生活的渴慕中,葫芦坪人不仅深信体力可以创造物质的奇迹,而且虔诚地信仰着文化之力,他们确信借助文化之力可以构筑另一条丰厚广袤的精神之河。
葫芦坪学校,就伫立在这个村庄的高山之巅。我们到达时,秋阳正透过四围的古树枝叶,斑驳着时光的午后思绪。立于其间,可远眺群山,可仰望蓝天,可大声诵读,可静默遐思。
一百多年前,葫芦坪人肖庚楚从葫芦溪码头启程,登上小小乌篷船,顺酉水河而下,过洞庭、入长江,踏上了东渡日本启蒙明智的求索历程。在大洋彼岸,他追随孙中山、加入同盟会;回到祖国怀抱后,历革命风潮,经沧桑世事,最终确信教育为救国之本。于是,他又追溯着河流回到故乡,开学堂、办教育,从此再未离开。
在百年的光阴里,肖庚楚的小小私塾辗转变迁,由私转公,由小变大。无数学子来到这里识字、读书、作文,最多时,这里同时容纳了170余名中小学生就读。山路崎岖,山坡陡峭,但村中及周边七八个毗邻村的孩子们都不会畏惧,哪怕走上两三个小时或是攀爬得气喘吁吁,也要来到这座木屋合围、古树参天的小小学校,冥冥之中,一定是祈望通过精神之河抵达比山河之外的世界更广阔的天地。
百年坚守,葫芦坪人兴学重教的传统不仅传承了下来,而且内化成这方山水人物的气质和精神。村人谢长发,为了盘儿子读书,起早贪黑,村里村外,不论多苦多难的活儿,都要揽着干。那年开学,儿子学费还没着落,他一声不吭就把自家的耕牛卖掉了。村人黄朝文夫妇,在身有残疾的艰难处境下,租了多家田地勤劳耕种,每天凌晨即起做豆腐,串寨走村去叫卖,不为别的,只为换钱盘儿读书。孩子们很努力,很争气,都考上了大学,成了光荣的人民警察和公务员……从这湾葫芦溪码头,已走出了百余名大学生。这小小的千人村庄,执着追寻,坚守信念,在源远流长的酉水河畔,它被人们赋予“秀才村”的美名。
时光荏苒,因山高水长,更因世事变迁,孩子们的琅琅书声和嬉戏身影,在葫芦坪学校里渐次消散。风雨吹打,山顶的这座木质四合小院草长苔漫。当有外人看上这块好地,带着施工队进村,要把学校拆除再建新房时,葫芦坪两百多村民自发组织起来护校爱校,不准撤校。倔强的村人以决绝的态度保护着葫芦坪学校的遗址,如同保护自己的家园。在他们看来,失去了学校的村庄,如同失去历史的坐标,如同失去精神的支点,那会遗忘来时的路径,更会迷失前行的方向。
已经褪去前世光芒的葫芦坪学校,此时此刻,正任由静谧的阳光透进板壁的缝隙,任由高大的老桂树庞大的冠盖放肆遮挡。它一如将过往繁华和种种心事尘封的老人,虽身姿老去,但内心笃厚,稳稳地伫立于山之巅峰,守望着这一方人的现世生活,亦照拂着他们的精神家园。
无数葫芦坪人,经由溪口登船,离开家乡,开启人生的旅程,最终,又从溪口下船,回归故乡,追寻灵魂的归宿。
村人汪祖宝,爬着葫芦坪的山长大,喝着酉水河的水成长。幼年发奋苦读,少年时代外出求学,青年时代去到他乡谋生存求发展。母亲给了他鲜活的血肉生命,而家乡给了他巨大的精神力量。人生困境中,故乡的山水人情总会跃然他的回望,带着母体的温度捂热他的心;他也以赤子之心,热切地回报着故乡母亲的养育之恩。
葫芦坪村能顺利入选中国第五批传统村落名录,就凝结着汪祖宝的心血。其申报材料长达6万字,全部由他在十天内独自完成,不收一分报酬,不说一句怨言。村里拉通到公羊坪的公路,在资金短缺、没有补偿的情况下,占到了汪祖宝姐姐家和外甥女家的田地。面对亲人的沮丧愤怒,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既讲通路方便村民生活的小道理,又讲有利于村里发展、脱贫致富的大道理,并且拿出自己的钱要替村里补偿两位亲人……一听说村里准备利用自然资源、大力发展乡村旅游,他又积极参与并制定了详细规划,组织策划了湘西作家葫芦坪采风活动。
采风活动中,汪祖宝担当起导游的角色。其实,他更像一个孩子带着朋友们参观家园,兴奋激动,不知疲倦地述说着它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还有它的角角落落、前世今生,以期通过文字记录下故乡的美,通过文学作品让世人了解并走进这颗酉水河畔的遗珠。
人立于山水间,生命的品格,应如山水灵秀悠然、通达高远。在葫芦坪的山水中,在葫芦坪的故事里,山水因人而生动,人因山水而性灵。
人立于草木间,百年的生死,亦如草木荣枯。葫芦坪人却依凭水一般的柔韧,山一样的挺拔,渡涉在生命的此岸,也期望于精神的此岸。
生命的意义,在此岸即被赋予。
●山静日长●
秋日下午四点,这个村庄阳光饱满,山风洁净。我们自山巅而下,沿村中蜿蜒的小路穿行其间。
民居散落上寨、中寨、下寨,绝大多数人家关门闭户。木屋经风沐雨,被光阴和风雨共同漂白的壁板和窗格在秋阳的照耀下,散发出柔和的光芒和干爽的气息。有的屋前,苍苔漫生,瓦罐倒卧,传递着主人离家已久的讯息;有的屋前,老人闲坐,幼童绕膝,昭示着当下偏远村庄不可避免的清寂。
放眼望去,满坡的阳光正健康蓬勃地闲散着,山风毫无阻挡地来去自如,鸡鸣犬吠似近实远,人迹隐没于山林之中,这一切都突显着这个村庄隐者般的特质。
在途中山腰,偶遇一大片芦苇丛。西斜的太阳为这片苇海提供了柔和又炫目的背景,逆向的光芒映衬出纤细又坚韧的苇秆。山野的风令它们的身姿摇曳灵动,绵软蓬松的苇絮在橘色光晕中,弥漫着令人柔暖的温度。偶有飞鸟以俯冲的姿态来到这片苇海上空,停留,飞掠,再向无边无际的天空最深处进发……在这样的空灵剔透中,时光和思绪凝结不动,红尘俗世变得遥远模糊,肉身与欲念的重量渐次消减,一切都变得轻盈起来。
葫芦坪被山水环抱,它与现世的巨大空间距离,使得它获取了古老的时间品质,如缓慢,悠然,纯粹和诗意。在这里,我们感受到落后于现世时光的清寂、寥落、荒疏,却也觉知到往昔古老时光里才能拥有的沉静、妥帖、踏实。
突然想起青春时代的那些旅行,目的地通常设定为繁华都市和名山大川。哪怕是20多年前,这样的目的地,便无一不充满尘世的声嚣和喧哗。与往昔的行旅之地相比,湘西的村庄大都安静且优美,弥散着自然的气息和自由的意趣。人到中年,方觉身边好景处处,方才喜欢湘西的山水,并开始迷恋这里的村庄。恍然半生,一切繁复与浮华最终归于简朴沉静,这些村庄里的山水和情景,让我们认识到生命的纯粹本质,找到灵魂栖息的健康场域。
从见到葫芦坪的第一眼开始,我就爱上了它。这里的秋天,我见到了;冬季某一个漫天飞雪日子,我会再次坐船来到这里,与它同归于沉寂与肃穆,并聆听它隐匿的关于生命的智慧箴言。
●明河见影●
那个夜晚,一场秋雨过后,云开雾散,酉水明澈如镜,镜中倒映着月亮,天地山川一片澄澈。晚风拂过,河水微澜,空阔渺远的河面泛起大片清冷的亮光,如同满天星子被人摘下后抛洒河中。月亮的倒影,一同起了柔和的褶皱,随波起伏。
随月亮一同倒影的,是河畔这个叫葫芦坪的村庄。彼时彼刻,村庄被酉水河折射的月光映照,静谧、纯净、空灵、悠远,仿佛千百年来就生长在水镜里,仿佛早已被月亮赋予了轻盈生长的特权。
夜幕中,船泊在葫芦溪码头边,各家灯火微弱昏黄、零星散落,偶起的人声与犬吠总是从很远处传来,身边村人低声说着明天要赶早开船进城的事宜,这一切提醒着此在与城市的空间距离,也令人恍若在时间久远的隔世。
不久,这个村庄就要通车。在现代化的助力下,村人们世代的梦想,包括通路在内的所有期盼,马上就要变为现实,但我却一厢情愿地希望它保持自己本真的模样。我不能接受现代化机器轰鸣着对这个诗意宁静的村庄进行碾压,也不敢想象它们无情冷漠地把这个独一无二的村庄进行拆解、再按照城市的模板进行复制后的结果。它于我的魅力,并非喧嚣和裸露,而在于本真、朴拙和宁静,在于孤独、隐蔽与距离。千百年来,它不正是以这样自在满足的模样养育了这一方儿女并存在于这一方山水之间吗?
现代文明的力量太强大,历史向前的脚步无法阻挡。“别的地方是一块反面的镜子,旅行者能够看到他自己所拥有的是何等的少,而他所未曾拥有的和永远不会拥有的是何等的多。”卡尔维诺的话令人心生无奈:在现代化的路途中,一切都在迅速地变化,这意味着个人的行走极有可能既找不到过去,也找不到未来。哀莫大于心不死,现代人要摆脱种种外在的困境和内在的痛苦,仍然要行走、去找寻,这成为必须的自我救赎途径。
行走的路途中,我遇见了还未通车、远离尘嚣的葫芦坪。不论它将来变成什么模样,至少,当下的它还是它。它只是酉水河畔一群村人劳作、栖息、繁衍、生活的一个村庄;在河流的陪伴护育下,这个仿若水镜里生长的村庄,它自然地呼吸,自在地呈现,于它的所谓美感、欲望、意义,一切都是我们这些闯入者与旁观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