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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06月05日

父亲的土地

○杨秀建

长年外出打工,家里田地几近荒芜。有人打电话承包田地栽树、育苗,我满口应承。

父亲80岁,如秋后霜打的树叶,千疮百孔,摇摇欲坠,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累倒在田间地头,再也爬不起来。田地流转,一来可以断了父亲耕种的念想,二来还有几百块油盐钱进账。我咬牙狠心,这次,绝不向父亲妥协。

父亲50岁,种水稻,做庄稼,样样在行。我劝操劳大半辈子的父亲放下农具,跟儿女们吃口现成的热饭热菜。父亲撸起袖子,展示手臂微微隆起的肌肉说,我还年轻。我先摇头,后点头。父亲方圆十村八寨农活一把好手,种出的稻谷颗粒饱满晶莹剔透,做出的庄稼品种多样绿色环保。全家的大米、小菜父亲一人包了。那些年,我们吃得满意,父亲看得得意。

父亲60岁,执意种水稻,瘪瘪的胸膛拍得“嘭嘭”响,说,我有的是力气。我慎重考虑同意了父亲的想法,但开出了前提条件:两亩田地减为一亩,犁田打耙、打谷挑土等重体力活,必须请小工。父亲见我让了步,表态不突破我的底线。那些年,我们一家吃的都是父亲种的新稻谷。我们吃得放心,父亲看得开心。

父亲70岁,我不让父亲种稻子。风里来,雨里去,起早贪黑,怕父亲身体吃不消。父亲苦着脸央求,不种稻子,种庄稼?说完父亲眼巴巴地看着我。心一酸一软,我又做出让步。父亲拍拍我的肩说,知父莫如子。那些年,我们吃的都是父亲种的瓜果蔬菜。我们吃得自豪,父亲看得骄傲。

现在,父亲80岁,说什么我也不准他再侍弄田地,连哄带骗地接进小城享清福。父亲喜欢在小区溜达,常常盯着绿油油的草地出神。种草可惜,种萝卜白菜多好!“毁坏草皮树木,罚款100元。”我笑着指了指旁边的牌子。父亲咋舌,遂打消草地种菜的念头。“要不——给爹到河对面租块闲置的田地?”知子莫如父,父亲故伎重演,挑战我极易攻破的防线。

父亲一辈子行走在田地上,突然住进高楼大厦,离开厚厚的田地,软软的田地,暖暖的田地,黑黑的田地,香香的田地,父亲的脚步飘浮了,父亲的双手无措了,父亲的眼神黯淡了,父亲的心里迷茫了……短短一个月,硬硬朗朗的父亲先后跌倒过三次。好在父亲身瘦体轻,每回摔得不重,搽几次红花油就没事了。

租地不成,父亲重新打起家里田地的主意,天天嚷嚷回老家,我什么都不种,每天就转几圈,瞅几眼,要不这心里头老不踏实。

父亲来小城好吃好住好玩一个月,不但没有长肉,反而日见消瘦,精气神大不如前。在农村老家喜欢串门唠嗑的父亲,时常坐在窗前痴痴发呆;父亲的瞌睡越来越多,永远都睡不饱,开着电视也能睡得口水直流。

担心父亲憋出病来,周末,我开车送父亲回了乡下老家。

踏上家乡的土地,走在连片的田地上,笑容在父亲深深的皱纹里开出了美丽的花朵。父亲摔开我搀扶他的双手,颤颤巍巍地朝村头那块田地走去。

父亲佝偻着背,倒背着手,在田坎上走了一圈又一圈……我深知,父亲已离不开田地,他的血液和灵魂已融入脚下这片他钟情一辈子的田地里了。

回城不久,承包人打来电话催问。田地,自己要种!想起父亲返乡见到田地那刻的兴奋和激动,我断然反悔,第一次失信于人。

以前,我一再、再而三地让着父亲,看来,这次也不例外。我双手合十,心里默默祈祷,希望还有更多的机会让着父亲,在父亲90岁、100岁……

返城前,我放心不下父亲,和准备进城打工的三姐商量:你50多岁了,出去也不好找工作,干脆搬来和父亲一起住,一边照顾父亲,一边和父亲一起打理田地。

三姐去田地做工,父亲像个孩子跟在后头。三姐锄草,父亲拾草;三姐刨坑,父亲点种;三姐挑水,父亲浇水;三姐扯菜,父亲择菜……三姐叫父亲歇口气,父亲嘿嘿笑,不累,不累!

辣椒苗返青了,大豆“扛斧头”(发芽)了,南瓜“吹喇叭”(开花)了,包谷“背肚”(长穗)了……父亲不厌其烦地电话广播瓜果蔬菜的长势情况,话里溢出的全是幸福和自豪。只要有熟人进城,父亲总不忘托人带些时令蔬菜瓜果给我。

父亲热爱田地,厚待田地,田地回报父亲以硕果和幸福。父亲从田地里找到了快乐,父亲从田地里找到了慰藉,父亲从田地里找到了精神支柱。父亲的眼睛又亮了,父亲的脸颊又有了血色,父亲的家长里短又渐渐多了起来……

三姐打电话说,父亲每天起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扛着锄头去田地打望庄稼。父亲坐在田地边,叼着旱烟,盯着庄稼,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父亲是田地的孩子,庄稼是父亲的孩子。父亲离不开田地,也离不开田地里的庄稼。

对于一辈子和田地打交道的父亲,清闲是受罪,劳动是享福。我终于明白,给父亲山珍海味、绫罗绸缎,不如让父亲在田地里干些力所能及的农活,且乐于分享父亲的劳动成果——这才是做儿女的本分,也是儿女对父亲最大的孝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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