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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06月12日

外公的怀抱

○邝 慧

记忆中,外公身材高大,面相英俊,皮肤白皙,长着一脸络腮胡,木讷寡言。

每每从田间地头劳动回来,外公便端坐在八仙桌的上席,静候外婆将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上桌。饭菜上桌后,照例是一句:“老婆子,打酒来。”外婆将一壶水酒放在他手边,嘴里不忘叨上几句:“死胡子,灌你的猫尿吧,少喝点,喝醉了没人服侍你哈!”外公嘿嘿一笑,提起酒壶,给自己斟上满满一海碗酒,呷上一大口,脸上便浮起满足而惬意的笑容。看到他如神仙般逍遥自在的神情,年幼的我和哥哥难免受到诱惑,移步到他跟前。外公将筷子伸到碗中沾上酒水,再将筷子在我们小舌头上轻轻一点,看到我们皱着小眉头似笑非笑的可爱模样,外公便如获至宝哈哈大笑,向来严肃的脸上立刻笑得像菊花般灿烂。

印象中极深刻的,是外公在黑夜里明明灭灭闪烁的旱烟袋。七八十年代的中国农村,物质非常匮乏,抽烟的农民基本都是自给自足,自己种烟叶,收获烟叶烤制后切成烟丝。外公嗜烟,田间地头,茶余饭后,随地一坐,悠闲自得卷上一支纸烟。烟雾缭绕中外公英俊的侧脸、沉默的身影充满劳动者坚毅而睿智的光芒。到了晚上,外公抽的则是旱烟袋。冬天的夜晚,一吃过晚饭,外公就在火塘里升起一堆大火,往烟嘴里塞满烟丝,随后吧嗒吧嗒的吸烟声便有节奏地响起来。这时,外婆的唠叨也和着渐起的烟雾充塞在煤油灯照耀下的昏暗的厨房里。每晚外婆老生常谈的话题无一例外是外公的一桩风流韵事,期间偶尔夹杂几声外公剧烈的咳嗽。临了,外婆会举起火塘边的一把沉重黝黑的火钳郑重地告诉我们,这是外公和他情人在外面开了四年饭店,带回来的唯一一件物品,也不知外婆为什么一直留着它。或许,于她而言,这不只是一件单纯的物品,更大的意义在于它能对外公起到警示作用吧。最后,一般都是在外公一声愠怒的“睡觉”中结束这场充斥着火药味的夜谈。

外公的一桩风流韵事,成了外婆心里永远的痛,有事没事挂在嘴边骂上外公几句,仿佛不这样难以解愤。外婆的絮叨、外公的沉默、家里一群大大小小孩子无休止的嬉闹,构成我童年生活的主色调。外公也并不总是沉默的,生活的贫困、农事的繁琐、劳动的疲累、孩子的吵闹,有时叠加起来,引爆他的怒火,暴风骤雨般的拳脚便倾泻在外婆身上。一生要强的外婆在闻讯前来的邻居的劝解声中,难免觉得失了颜面,往往哭得更凶,骂得更凶,甚而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天抢地、捶胸顿足。这时,外公也不争辩,常常一声不吭退出“战场”。

虽然外婆嘴里的外公忘恩负义,但孩子们却愿意亲近他。一来身为村妇女主任的外婆总是忙忙碌碌,风风火火,琐事一大堆,没多少时间顾及孩子,二来性情温和的外公格外疼爱孩子,在能力范围内对孩子总是有求必应,对孩子的照顾细致入微。那时的农村卫生条件非常差,屋里屋外苍蝇蚊子到处飞,经常叮咬得孩子们浑身上下鼓起一个个小包,奇痒难忍。而外婆是顾不了那么多的,吃饭时间家里时常有老婆婆、小媳妇儿找上门来向她哭诉,端着饭碗边吃边调解婆媳矛盾、邻里纠纷是外婆的生活常态。夏天,外公经常会在屋外院子里把垃圾、树叶、烂菜叶菜梗全都扫成一堆,点上火,火借风势,把烟雾吹到客厅里驱蚊。这样浓烈呛人的烟雾虽然对蚊子有一定的杀伤力,同时也熏得屋内的孩子们涕泪横流、头昏脑胀。那个年代的孩子没有书籍、手机、电脑,整天田间地头、满山遍野、大街小巷疯玩,烟雾再呛人,到了中午或黄昏,架不住频频袭来的困倦,一个个像霜打的茄子歪在凉床、凉椅上睡着了。这时,外公会蹑手蹑脚走近每一个孩子,把孩子抱到里屋床上去睡觉。他用横抱的姿势,轻轻托着孩子的头和脚,像手捧一件传世的珍宝。我很享受外公的怀抱,他的衣服上常常留有淡淡的好闻的烟草味道,他的双臂强劲有力,躺在他的臂弯里,感觉像一艘小船儿,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上轻轻摇晃,温暖而舒适。有时明明醒来了,也不吱声,勾着外公的脖子,把头更深地埋进他怀里,有时还娇嗲地哼哼几声,童年的幸福单纯而快乐。幼时的我,在外公身上体会到父亲般的慈爱和关怀,永铭在心。

外公做得一手好豆腐。农闲时节,外公一大早就起来了,把头天晚上浸泡好的黄豆用脸盆装好,放在石磨边。外公磨豆子时像极了节奏感极强的舞蹈。只见他左手从脸盆里舀起黄豆,往石磨口子里添一勺,右手握着石磨的摇柄慢慢地按顺时针方向循环往复推磨。添一勺豆子,推几圈石磨,再添一勺豆子,再推几圈石磨,他的脚像被钉子钉住般钉在地上纹丝不动,身子有节奏地前后摆动,一仰一和,脑袋也随着身子的摆动抬头低头,一旁观战的我们便模仿他的样子摇头晃脑、欢笑、鼓掌。眨眼功夫,几斤黄豆就成了白花花的豆浆。接下来,外公便在厨房里忙开了。炉灶里的火烧得格外旺,豆浆在大铁锅里沸腾翻滚,外公一手往布袋(起过滤豆浆,分离豆渣的作用)里舀豆浆,一手扶着悬挂在房梁上的系着布袋的木架轻轻地上下左右摇晃,他的面孔在蒸腾的雾气中忽隐忽现,火光映照下显得愈发白皙。至于豆浆是如何变成豆腐的,我们是不关心的,只等着他的一声呼唤“慧慧,兵兵(哥哥的小名),快来吃豆腐花喽”。外公最疼孩子,做完豆腐的第一时间是给每个孩子盛上一碗鲜嫩可口的豆腐花,不忘往碗里加上一大勺白砂糖,看着我们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样,他的眼角眉梢便挂满了笑容。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九八三年盛夏的一天,爸爸神情凝重地对我们说:“你们都收拾一下自己的换洗衣服,外公快不行了。”等我们一大家慌里慌张搭上一辆外公村里派来接我们的拖拉机一路颠簸回到村里时,外公已经安详地躺在客厅泥地上的一床草席上。一身孝服的外婆坐在外公身边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几个姨娘的眼睛也都哭肿了,像水蜜桃一样;客厅里挤满了前来帮忙办理丧事的亲戚朋友,整个场面乱糟糟的。大家叽叽喳喳谈论着外公的猝死,我才得知勤劳的外公头一天还割了一天的早稻,到了深夜感觉胸闷气短,头晕目眩,挣扎着爬到外婆床头,外婆忙起床叫来邻里乡亲,把外公送到乡卫生院抢救,可是,为时已晚,年仅六十三岁的外公突发脑溢血永远离开了他的亲人,离开了他视若珍宝的宝贝外孙们。

扳指一算,外公离开我们已经三十七年了。可是,一想起他,他的怀抱、他的混着淡淡烟草味的衣服、他强有力的胳膊,还有那些欢乐而温馨的情景,即便在最寒冷的冬天,也依然温暖着我贫瘠而苍凉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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