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洪生
走出家门,翻过眼前山丘,穿过松树林,约莫十来分钟路程,可到达小河边。
距此处十多公里路程的上游,有一水库。小河,从水库下起步,一路蜿蜒而来。雨水多的春季,小河时常发洪水。水退,河水清澈见底,水中各色卵石清晰可见,衬以蓝天,衬以白云,俨然一幅色彩瑰丽的油画。石头应该来源于大山,长时间在水中相互碰撞,厮磨,已然没有了棱角。一个个河卵石,犹如一个个上年纪的温和老头。涨洪水,冲刷,河道变宽。水退,两边留下平坦沙地。生命力旺盛的芦苇,根须深深扎入细沙,繁茂生长,成片蔓延开去。秋天,金色阳光中,芦苇随风飘荡,悠闲而散漫。沙地外站立的山丘,长满叫不上名的树木,长时间经受河水水汽浸润,树叶四季不落。青翠倩影,安静地倒映在清澈的河面,在水里摇曳婀娜身姿。
记忆中,儿时那段岁月,如同河水一般安静、清澈。夏日,到河边的孩童,时常迫不及待地脱光身上衣物,赤条条跳入河中,在水里钻来钻去。孩子单纯,没有过多欲望,快乐来得就是那么简单。水的清凉,催生出欢笑声,随着河水一道流淌。水里玩的时间久了,抬头看,远山树木之上,常罩上淡蓝色薄烟。爬上岸,从众多卵石中找出小块带釉光的黑色石头,研磨,黑若墨汁,拿指头蘸上,在古铜色肚皮上画上人物。肚皮动,人也动,很有节奏,大笑,颇具情趣。
那群孩童中,我是必不可少的一员。
水是生命之源,人多逐水而居。河道两边,每隔三五里山路,总可以在掩映的绿树中发现一个村庄来,少到三五户,多到十户二十户。外公家就安放在一个临河的小村庄里。门前沙地,长着成片的芦苇。芦苇丛里,生长高大茂盛的河柳。打树下经过,常看见枝丫上停歇着长嘴、小眼、绿色羽毛的翠鸟,安静地站立,聚精会神地注视水面,如同雕塑。过河,没有桥。河边人家,常在河滩浅水区就地取材,放上大个卵石充当。从东岸到西岸,摆成一长串省略号。河边人过河,脚步轻快敏捷,如同点水蜻蜓。山里人过河,摇摇晃晃,那姿势,笨拙,难看而好笑。
外公是当地风水先生,时常有人请去看屋场或者墓地。回来,他会得到肥美的猪头肉和农村人眼中不菲的钱财收入。条件,自然比父母好。我时常跑到外公家,一住半月。母亲前来接我,我是不愿意回家的。这其中不仅有猪头肉肥美的诱惑,我真正不愿离开的,是哗哗流动的清澈河水。
让我兴奋的还有水里的鱼。
外公是炒河鱼的高手,先将鱼放锅里煎干,佐以油盐、花椒和青椒,便可成就一份难得的口中美味。我时常吃得满头大汗,肚子撑得圆圆的。成年后,我做河鱼,也在鱼店里吃河鱼,总感觉没外公做得好吃。吃外公炒制的河鱼,有鱼儿和沙子的混合香味,很独特。
河边人家,养成群的鸭子。有鸭子淘气,吃家食生野蛋。扒开河边芦苇,幸运,可找到鸭蛋,少则三五个,多则三二十个,高兴揣回家,内心满满,算作意外收获。
河边急流处,常见戴斗笠披蓑衣的钓鱼人。钓具简单,竹做的鱼竿,一头系着细细麻线,缝衣针弯成的鱼钩,没有鱼漂。他们来到河里,随手翻开卵石,抓出一种细长的虫子,挂上,扔入水中,让鱼钩和鱼线随水漂流。我不知道他们如何感知鱼儿咬口,提竿,总带出银白色活蹦乱跳的鱼儿,放进胸前的鱼篮子,二三指大小。有种我们本地叫五月红的鱼,嘴唇边长有肉刺,身上有着五彩花纹,阳光照耀,很爱慕人。成年后的我,诚实地爱上垂钓,也学着他们的模样在急流处钓鱼,总不得要领。由此看来,他们钓鱼,是一种至高无上的技艺。
还有一种本地叫土子壳的鱼,黑色身子,胖圆,拇指般大小,长三到五寸,背上长鱼鳍。那鱼,憨厚,脑袋瓜子简单。父母骂孩子,时常就借用它的名号。憨厚的,大多好欺骗,我们只能钓土子壳,它带给我的快乐最多。钓那种鱼,不需要什么高超技艺,从山中砍来细竹子,去掉多余枝叶,竿稍,也系上麻线,不要鱼钩,直接绑上从沙土里挖出来的蚯蚓。伸进水里,手动,它便从卵石下钻出来咬食。竿稍下沉,上提,土子壳还紧紧咬着蚯蚓不松口。提上岸,需要伸手将它的口掰开。土子壳的嘴里长细细的锋利牙齿,掰时要特小心,怕被它伤到。
这样的游戏,我时常从早上玩到太阳下山。每次淡蓝色炊烟升入空中,外公才站在河堤边喊我:“洪生,回家吃饭了——”最后一个字,让外公拉得很长,极富韵味。如今,外公已经去世多年,可不知为什么,他唤我归家的场景多次进入我的梦乡。其实,梦中发生的很多事情,大多与他无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