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统一刊号:CN43-0003 湘西团结报社出版广告热线:8518919订阅热线:8518693






2020年06月24日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本文作者在常州藤花旧馆留影。这里是苏东坡的终老之地。 (本图由作者提供)

九 妹

庚子,两字念出来,是要使人下意识地停顿一下的。

生活中的种种失意,由此有了一种自我排解,幽幽慨叹:“庚子年嘛,自古多灾多难。”奇怪,我却在庚子春因为某种机缘去了另一个单位上班。很是突然,自己也感到些许疑惑。但都说人到中年身不由己,你的山河,你不走,谁替你走呢?

于是,上班变得有些远,走路一程,又乘车一程。

我喜欢走在路上。那是一段四十几分钟的路程,不疾不慢,可观风景,可见风物,可遇朋友,心情往往莫名其妙地愉悦起来。也如同隔岸观花,有青山时看山,有绿水时望水,身边有什么花,就赏什么景。我看到铁路边上的一排粉白的早樱开花了,天桥底旁似是桃红的美人梅开花了,医院旁边的绣球开了淡紫浅蓝的一簇簇花……与大自然相拥,时光无言,却能容万物,整个灵魂都仿佛被过滤了一遍似的轻盈。所有的忧伤与疼痛,都能在一抹绿意间净化;所有的尔虞我诈,都能在一朵花前释然。

四楼办公室窗外有几株高大的玉兰,不知下了几场雨,看了几次绿芽转翠,还没来得及将天遗霓裳珍藏于心,白色花瓣在雨中凋落一地,成片的绿荫渐袭眼帘。当树下坐着三五老人,春也到了夏。

数月里,尤其难忘钟声。

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快十年,我竟然不知道是有洪亮的钟声。第一次听到钟声,我正走在高架桥上,桥下是来来去去的车流,突然耳际响起绵绵不绝的钟声。我停下来听了一会儿,但并没有寻找到钟声的源头,但钟声,我是喜欢的。它于一座城市和城市里的人们,仿若昭示和启迪。

在一部关于宋画的书稿中,我写了一篇《隔江山寺闻钟》,因书稿以苏东坡为线,之前又曾去过黄州栖霞寺、镇江金山寺、郏县广元寺以及扬州大明寺、西芳寺等,也无意间到过“梅花三弄”发源地伊山寺、“茶禅一味”祖庭夹山寺,寺院或者年久失修破烂不堪,或者千年香火旺盛不断。然而,我在文章中写的是不曾走进去的常州天宁禅寺。常州是苏东坡的终老之地,换句话说,苏东坡是在常州病逝,后来葬于河南郏县。去年春天,我去常州寻访了苏东坡终老的藤花旧馆。

那是我第一次行旅常州。从镇江过来,夜达常州,宿在武进区的一处酒店。有朋友马上说:“武进是人才备出的地方。”我天生路盲,走出火车站,除了看到马路旁边一条穿城而过的河流,看到四周高楼林立,并没有感觉到这座城市与其他城市有何显著区别。但是,我还远远看到河对岸高高矗立着一座佛塔,想必是千年古刹天宁寺吧。

翌日早晨迟迟醒来,感觉窗外很亮,却无阳光透进。我好奇地走到窗边探看,外面一片白茫茫的,覆盖了整个大地,使得一切显得纯洁而安详。原来,在寒冷的日子里,一场席卷江南的大雪突然抵达。这也是我第一次在江南遇见了雪,仿佛一场惊喜。江南,晴不如雨,雨不如雪。下雪的江南最是容易挑起人的一抹思绪。鲁迅先生曾说过:“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那是还在隐约着的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的处子的皮肤。”江南雪,湟漾出心底的万千温柔,该是多少人心头贪恋已久的好时光,让人仿佛回到古代,凝固岁月,清雅成一阕小令,水乡、古城、雪韵,风景、想象、美好,人景相依,情景交融,忆梅人是江南客,顿然释放了孤独寂寞冷。

因了赶去上海看一场画展,下午匆匆离开常州。走进车站时,身后依稀隐约传来钟声,回头一望,地上仍旧白茫茫一片,仍旧望见天宁宝塔耸立在河那边的城市中心。

后来,有时候也想,如果那个下雪天走进天宁禅寺,是不是像极了贾宝玉出家的那一幕?读《红楼梦》,我忘不了第一百二十回宝玉出家,感觉那个片段的描写是中国文学中的一座峨峨高峰。宝玉光头赤足,身披大红斗篷,在雪地里向父亲贾政辞别,合十四拜,然后随着一僧一道飘然而去,一声禅唱,归彼大荒,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其意境之高、其意象之美,是中国抒情文字的极致。每每想象,我似乎听到一僧一道的禅唱,似乎听到了雪地里的山寺钟声,隐隐约约传来,充满了整个宇宙,天地为之久低昂。

这就难怪,蓦然在生活的小山城里听到钟声,我会惊讶。

后来,某天走在办公楼前的台阶上,再次听见钟声,抬头一看,左前方高耸的大楼顶尖有一口大钟,圆圆的外壳被赋予厚厚的岁月沉积,晃动的钟罩也让人恍若隔世。钟声正是从那里传来的,并不频繁,即在八点、十二点以及下午五点半下班的时候才会响起。虽然没有想象中神秘,但钟声里圣洁的韵味并没有减淡,我每次听到时还是在这一声未歇那一声又起的洪亮钟声里驻足聆听。

不知道是否还有人喜欢这钟声?很多时候,钟声响的时候,我急急走在高架桥上,抑或走在院子里看到某一朵花开了,或者还坐在四楼办公室里噼里啪啦敲着键盘,远远近近,重重轻轻,钟声弥漫在城市的喧闹里,更像是一种隐秘的召唤,而我越发感觉世界是一片寂静。

昨夜客串主持一场诗歌朗诵,其中有《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的一首诗,本是我替朋友选的,她有事未到,由另一美人代替朗诵,末了问我如何理解此诗。我自己特别喜欢这首诗,说这是一首爱情诗,有人笑出了声。然而,有时候一些问题不必问得那么清楚,它确实可以理解为是一首爱情诗,博尔赫斯24岁时写的,因为此诗是《献给贝阿特丽斯·比维洛尼·韦伯斯特·德布尔里奇》。那个时候的博尔赫斯同所有青年一样,诗兴澎湃,喜欢“黄昏、荒郊和忧伤”,喜欢用悲伤的眼光,看着不知悲伤的事物,他所分享的喜悦与悲伤、孤单与失败、困惑与真实,每一种感受都是我们生而为人的珍贵礼物。所以,幸福不是快乐这么简单,更像天空里,所有颜色叠加的虹,是失去过后,更加懂得。

今晨走出公交车,看到有一老太在雨中卖栀子花。我蹲下买了两把,白色花瓣,还滴着晶莹的雨珠,气清如同雪魄冰花,拿起低嗅,而可人美丽的也许是回忆的味道,脑际竟然闪过昨夜的朗读: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我给你瘦落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我拿着栀子花慢慢走上办公楼的台阶,钟声突然又响了,声声如同召唤。

到办公室后,我把栀子花清养于窗台,新时光,旧心情,一寸一寸地接近黄昏、荒郊和忧伤,人总是要失去的。

--> 2020-06-24 1 1 团结报 c52903.html 1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