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翟 非 图 / 除署名外均为作者提供
一
王村还是王村,王村就是王村,在我心中,无论酉水怎样涌流,无论历史怎样演变,无论习惯怎样默化。
我心里一直深藏着一种神秘古怪的老王村情节,挥之不去。小时候,我常听见大人们把“下王村”几个字挂在嘴边,每每都流露出一种窃喜,似乎王村那里特有魔力,使人上瘾。那时候,家穷。我随母亲去王村卖过一次斗篷,趁母亲不留意,偷偷溜上石板街,跑到码头看大河——当时穿的是破胶鞋,滑得很,一路上不知摔了多少回。那阵子,酉水下游的凤滩大坝还没有蓄水,大河水流湍急,漩涡一个赶着一个翻腾,犹如蛟龙怒喷,雪花激射,气势撼人,涛声砉然,大老远就能听闻。我当时确实被那个水势惊呆了,山里人没有见过什么大世面,愣愣地看了很久,害得母亲丢魂似的满街地找。王村给我的印象就是强悍豪健,并深深地刻在心底。
沈从文先生早年写过《白河流域的几个码头》,对王村景象欣赏有加:白河中山水木石最美丽清奇的码头,应数王村。夹河高山,壁立拔峰,竹木青翠,岩石黛黑。傍山作屋,重重叠叠,如堆蒸糕,入目景象清而壮。沈从文把王村的描绘定格为“异常清壮”,可谓是新奇精致,别有韵味。
王村是酉水奔腾断峰蹴水的杰作,是画眉夜莺水鸟河鱼群生的港湾,清流中荡漾着清丽,清芬里翻涌着清壮。
王村自然环境独特,自然与王村的特殊地质构造有关。湖南罕见的两颗“金钉子”(全球年代地层单位界线层型剖面和点位的俗称)都在湘西,其中一枚“金钉子”就钉在了酉水河南岸的古丈罗依溪镇。其实,最初发现的这个地层剖面是在永顺王村,1970年修建枝柳铁路时就形成了王村阶这个剖面,后来因交通变迁,才有了今天的寒武系古丈阶“金钉子”剖面。现今湖南省地质博物馆的“金钉子”展厅中,除了古丈阶,也保存了王村阶。
我们都知道,寒武纪,遥远而又鸿蒙,是地质时代的古生代,是地球生命大爆发的时期,那时最繁盛的生命是节肢动物三叶虫,故而寒武纪素有“三叶虫时代”之称。5亿年前,无论酉水河的北岸还是南岸,无论是古丈还是永顺,都是一片汪洋大海,三叶虫是这片大海的主宰,它们身披“盔甲”,叶体自由舒展,或漂浮在水面,或爬行在海底,或游移于泥沙,小精灵的世界里五彩缤纷。我想,应该从远古时候三叶虫就为王村乃至湘西播下了神秘和浪漫的种子。
还有一处地质遗迹也堪称是王村地质构造的奇迹,那就是王村瀑布。一条清澈的溪河,由北向南,从羊峰山尾脉山谷中潺潺流出,在即将汇入酉水之时河口陡然一下变宽,分两级轰然跌入酉水一处河湾,最大瀑布宽度为60余米,瀑布总高70多米,若不是下游水库抬高了水位,旧时的瀑布要比现在高得多,壮观得多,这也难怪过去人称王村瀑布为千寻瀑布,声大如雷,“瀑布雷声”成为王村八景之一。王村瀑布自古名气很大,为瀑布吟诗作赋的不少,清代翰林院编修张金镛诗云:“远瀑空中来,日夜声震耳”,刻画入神,气势非凡。如果说王村是一幅古典山水画,那么瀑布则是这幅画的画龙点睛之笔。“挂在瀑布上的千年古镇”如今已成风靡一时的美称,很熨帖,很传神,很雅致。
王村形胜,奇峰耸立,利牙刺水,竖刀劈流,浮烟漠漠,一条石板街自河谷隆起,顺势而上,斗折蛇行,接入大山的脊梁,两侧屋舍各抱地势,鳞次栉比,瀑布激石声腾,雷震远峰,奇秀绝妙的山水铸就了王村景色的神韵,这勾魂摄魄的神韵随着酉水号子共振,澎湃成一首雄浑的王村古歌。
二
王村地质历史苍远,其人类活动历史一样悠久。湘西四大名镇古韵深长,春兰秋菊。龙山里耶的官山堡遗址、花垣边城药王洞遗址和泸溪浦市下湾遗址,就像一柄柄火炬,把各自所在古镇的人类历史起点照得通透明亮。而目前王村发现的古遗址存续时间似乎要迟得多,最早的只有战国时期遗址。不过,恰恰就是王村这些战国时期古遗址使得王村标新立异,楚楚动人,熠熠生辉。王村翼南广场发现的青铜冶炼场遗址不仅是湘西最古老的青铜冶炼场遗址,而且在湖湘文化中也具有不可低估的溯源解惑的价值。当时发现的遗址面积有875平方米,包含物为冶炼残留的铜渣。当然,现今遗址已面目全非,但原址上修建的古建筑还在,浓荫下的炉膛焦土还在,老屋基脚散落的铜渣碎屑还在,说不定某个地方还尘封着更多的颠覆认知的青铜器。这一点,我深信不疑,且倏尔萌发一丝奇想。
王村沿河两岸战国古墓群屡有发现,出土了大量青铜器,有铜洗、铜戈、铜鍪、铜剑、铜矛、铜镞、铜釜、铜镜等十余种,其中国家一级文物战国铭文戈尤为稀罕,寥寥数字深藏着鲜为人知的历史玄机。
更令人想象不到却又催人无限想象的是离王村数十里外的古丈高望界(在先秦时期与王村同属一个行政区)在古代就有两处铜矿。《永顺宣慰司志》和乾隆《永顺府志》均有明确载述。《永顺宣慰司志》载:“红铜产于高望山之东雷公嘴、茶庙二溪。”康熙十九年,为表归诚,永顺土司王彭廷椿把雷公嘴铜厂拱手献给了康熙王朝。
王村既有冶炼场又有铜矿,就足以说明王村在战国时期就具备了铜矿开采、青铜冶铸的能力,青铜采冶技术已经相当熟练。如果连同保靖四方城青铜冶炼场遗址一起思量,我们完全可以自信地说,至少在战国时期我们湘西已经形成了高度发达的青铜文明,我们湘西诞生过被捶打煅烧的手工精神,我们湘西有过一段极其珍贵被铸造被雕刻的时光,我们湘西人类历史很早时候就已经融入了一种厚重和坚实。由王村折射和汇流而成的湘西青铜文明,对湘西文明的演化是一种新视野的深度诠释和完美象征。湘西青铜文明,现今尤其值得期待。
文字、城市、青铜器被恩格斯称为文明诞生的三大标识。王村青铜文明不是孤立的,绝非是一种偶然。自古洎今诸多城市的兴衰都与青铜采冶有着深厚的不解之缘,青铜文明往往伴随着古代城市文明。在战国甚至更远,是否产生过王村城邦?不是没有可能。
尽管方今还存在一些学术上的争议,但越来越多的人愿意相信且愈发坚信王村就是古代酉阳县的治所,应当更准确地说,王村在秦朝就是酉阳县官署所在地。里耶秦简出土改变了从西汉才开设酉阳县的说法,酉阳为秦朝洞庭郡的属县,湘西地区在秦朝时就归属洞庭郡。自秦朝开设洞庭郡伊始,直至隋朝设置辰州,酉阳作为建制县,已存续十几个朝代,时间长达800多年,直到南宋才出现酉阳寨,那已是另外一个酉阳,另外一回事了。不管历史几多沧桑变故和兴亡更替,酉阳县的往昔历历落落,王村就是很久以前的酉阳雄镇,王村在2000多年前就是一座城。
王村以往文明闪耀,有过辉煌,毋庸置疑。这一点还可以从王村名称由来的传说得到某种辅证。永顺地区现存的王氏老谱中说:王姓始祖因避秦乱辗转来到楚地,“涉险滩激流,履悬崖鸟道,饥食山果,暮宿洞穴”,沿酉水进入武陵山区。当溯流进入古王村之后,只见眼前“天地豁然开朗,深山修竹之间,山环水聚之地,鸟兽见人不惊,山花自开自落”,族人大喜,便“结草为庐,羁息于此”。聚族定居后,很快就融入了当地“长发赤足,披兽衣,啁啾如鸟兽语”的土著。“近山近水人家,带烟带雨桑麻。”山光明媚,水木清华,王氏族群迅速繁衍壮大成当地的旺族。大概是王氏家族的迁入和兴旺的缘故,该地被称之为“王家村”,日后慢慢演化成王村(考古学家柴焕波主张此说),这应该是一种关于王村来历比较靠谱的说法,比之王村是“王者之村”的释义,至少不显得那么勉强。王氏老谱的描述与陶渊明的《桃花源记》颇有异曲同工之妙,王村的蟠桃、乌桃曾经很有名,清代文学家石韫玉视察永顺府途径王村时就写下了“蛮烟瘴雨溪州路,溪边桃李花如雾”的诗句,可见王村以往的桃林是多么的繁茂和芳艳。
王氏老谱有关王村的叙说固然有美化的成分,不过也从一个侧面展示了王村文明的古老、演绎和赓续。
三
随着永顺老司城遗址申遗成功,土司话题一下在湘西乃至全国急剧升温,土司文化成为文旅结合的热点,作为地处水陆要津的王村当然与土司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自然不能错过土司文化的浓妆淡抹。但凡对王村情有独钟朝斯夕斯的,都想把土司文化制作成王村文旅结合的一道名菜。一时间,溪州之战,溪州铜柱,九龙蹬,溪州会盟,土司古都,土司王府,土王祠,土王行宫,土王桥,翼南广场,出征码头,过赶年,牛头宴,舍巴节,摆手堂,毛古斯,金丝楠木,彭瑊,彭士愁,马希范,溪州治所,施溶土州旧地,麦着黄洞长官司故地,血盟千年,独立王朝,称雄八百年……各种土司文化元素都一股脑儿朝王村堆来,真像一场炊金馔玉的土司文化长桌宴。
这样显然有些迫切中的冲动。因为这些元素有的不一定就是真实,有的即便是真实,却未必适合王村。王村需要土司文化,王村本身就与土司沾亲带故,但王村更需要对土司文化理性的思考、敏锐地发现、诚恳的表达、细心的呵护与精致的传承,所有土司文化的艺术化和商业化都应该建立在对民族心理的尊重、理解和欣赏的基础上,更多地展示民族的气质、审美、智慧和精神。
对王村而言,最具历史意义,最有观赏价值吸人眼球莫过于溪州铜柱。其实有一根铜柱就够了,就足以让人凝眸逡巡一阵子,足以令人叹服,足以使人玄想,暂时大可不必在一些似是而非的土司元素上费尽心思缘木求鱼,一厢情愿地嫁接和追肥,终究是种不出满园春色的。
溪州铜柱,八棱八面,高一丈二尺,重五千斤,货真价实的大型青铜重器,国家一级文物,当今全国仅存的实物铜柱,现存王村民俗风光馆。溪州铜柱,一个地地道道的战争产物,天福四年(939)八月至天福五年一月,五代南楚马希范与溪州刺史彭士愁发生了长达半年之久的溪州之战。溪州铜柱既是战后划界标识,也是一个纪功铭德与求盟立信的见证。
溪州之战的主战场九龙蹬,耸立在离王村数公里之外酉水河边,当年铜柱就立在九龙蹬山脚的铜柱溪旁,无论是从历史管辖而言,还是从狭义地缘来说,溪州铜柱都属于王村。
溪州铜柱树立之初被直接赋予的功能就是立誓划分边界,这种边界实质上含括了两种界线:一种是最直观的铜柱树立地划定的地理界线,不得随便逾越。一种就是政权管理底线,不能随意介入。
马希范给彭士愁设定的底线是:尓能恭顺,无扰耕桑,一心归顺王化,永事明庭。如果彭氏突破这个底线,就莫怪差发大军诛伐。
彭士愁向马希范要求的底线是:请依旧额供输。凡五姓首领、州县职掌有罪,均由本都申报依法惩罚,不要派遣官军攻伐。假如马氏践踏了这个底线,就会遭受报应。
溪州铜柱是立界柱、誓盟柱,正如古人诗曰:“闻昔马王据辰州,界分汉土镇山河。”它的现实意义就是为南楚时期溪州获得地方割据自主权起到了一定的法律保障,乃至后来顺势演绎成为大宋对溪州实行羁縻政策,元明清中央王朝对该地区实施土司制度的参照依据。它的历史意义也不可小觑,甚至可放大说溪州铜柱盟约对探索和推行民族区域自治都是一种启示。
约在,柱立,约毁,柱移:这是铜柱隐含的誓言密码。历史潮流总有历史的流向,历史演变总有历史的逻辑。溪州铜柱盟约的执行是很艰难的,并非如艺术夸张那样血盟千年,湘西土司称雄八百年只是说溜了的导游词,古湘西在土司时代并非都是海晏河清,至少北宋一百多年、元朝和清朝数十年不是。
北宋一朝始终没有淡忘开化江南(溪州在江南范围),时至宋太平兴国年间,溪州铜柱树立还才漫过数十年,就因边界冲突而被移动,于是便有了宋太宗“不得移步内马氏所铸铜柱”的诏令。从北宋宋太宗到宋神宗一百多年里,就有过宋真宗诏捕彭儒猛、宋仁宗征五溪、宋神宗平下溪州三次大规模的军事行动,铜柱遭到了三次暴力迁徙,以至于宋熙宁九年(1076),下溪州刺史彭师晏迫于军事震慑,不得不请以誓下州各地归依版籍,这实际上就是一个宋版的“改土归流”。北宋开化经营江南可不是常人想象的那般和风细雨,仅前前后后参与谋划力行的重臣和文人就有欧阳修、刘敞、范镇、韩琦、文彦博、雷简夫、章惇等,大人物大谋略,溪州在北宋年间一点不寂静,铜柱的盟约常处于风雨飘摇之中。
溪州铜柱的三次迁移都是在王村至沅陵(古辰州府地)的酉水河段重复流动的,后来还有五次移动搬迁,但都没有离开过王村的视野,最后又回归王村。
铜柱所立,寄寓重望,铜柱经霜,充满传奇,总令一批帝王将相劳心挂怀,总激发一干文人墨客奇思妙想。兔走乌飞,白云苍狗,铜柱因多次迁移和历史嬗变,已经失去界标的意义,“土宇只今天作界,不须铜柱补金瓯”。铜柱渐渐融入了土家人的骨血,被尊奉为土家族心灵家园的守护神。所以,多一份对铜柱的认识,就自然多了一份对王村的深刻感知。
(待 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