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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06月28日

云水之间南太村

张明华 摄

麻胜斌

八排飞瀑,边城茶峒八景之一,南太苗寨就坐落在瀑布之上。

到南太村,坐在树荫下的石板上,扯一节草叼在嘴里咀嚼,草香和带甜味的汁水渐渐淡去后,草茎的纤维也在唇齿间慢慢细碎了。

在南太听八排瀑布,谁还有时间想世间琐事,我关心的是悬崖上的流水会不会恐高。

我关心的问题没人关心,只有水,水关心自己,流了一路也想了一路。很多水还没想明白,还没做好准备就到悬崖边了。

前面是万丈高崖,没有河床承载,水一下子没了着落,重力作用,不管水想没想好,愿不愿意,没有商量,没得选择,都得一头扎下去。

瀑布倾泻而下。这个时候,水与水之间单纯的亲和力被空气切割,原本一体的水流割成了大水滴、小水滴,更细的水化成了缥缥渺渺的白雾。无色透明的流体垂成一道白瀑,挂在绝壁上。

瀑布飞落时,水化整为零,原来的水流所建立起来的秩序全被打乱。两滴原本在一起的水,下落时分开了,两滴毫不相干的水滴,却奇迹般地融合在一起……瀑布里的水像我嘴里的青草纤维,咀嚼碎了,一切都被重新排列。

瀑布下有口水潭。潭水以平静,深邃和沉默,接纳飞瀑的尖叫,欢歌或是恸哭,哀嚎。

最后,水落入潭中,水面抚平一切悲欢离合。水,脱胎换骨一样,在深潭里完成重组,然后从潭边某个低处无声流出,一直流入茶峒大河。

山高水陡,除了八排瀑布,南太村山后还有一帘幽瀑,名叫“务那儿”。与八排瀑布一瀑飞流,直抒胸臆不同,“务那儿”瀑布与山石之间有更多的碰撞,情节则要跌宕起伏些。

由上而下,瀑布分为三级:第一级,白瀑悬空,垂直下落,犹如珠帘;第二、第三级,白水沿着山石铺展开来,如新娘婚纱的裙摆,在风中飘扬出不同的姿态。

瀑布下的溪流里有群鸭子,也不见养鸭人,鸭群就这样野野地放养着。几只挥动脚蹼,头扎进清澈的水中,扁平的喙一直搜寻水里的鱼虾和水草。几只气定神闲,散步一样,慢悠悠地拨着清亮的水波。几只上了岸,站在溪边,脖子往后弯,细细地打理自己的羽毛,稍一抖动,身上剔透的水珠沿着长羽滑落。

见几只蜂箱,零零散散地搭放在村庄周围的崖壁上,也没人管。南太的花儿绽放,不管是成片的花田,怒放的花树,还是山间零星的野花,时不时就有不挑食的蜜蜂飞来采蜜。

问了村民才知道,这些都是土蜂,采的是百花蜜。百花蜜一年只割一次,还要给蜜蜂留些过冬,产量一直不高。

在南太,没见填鸭催肥饲养,鸭子是野的,鸭子能长多大多重,那是鸭子的事。在南太,没见人追花逐蜜或给蜜蜂喂糖,蜜蜂是野的,一年能产多少蜂蜜,那是蜜蜂的事,如果还需要,那就再加一条,还有花的事。

在南太看云,最好在早上,下能观山下云海茫茫,上能望天上云卷云舒。人在南太山头,立于云海与白云之间,进退俯仰,衣袂飘飘。

南太山下是边城茶峒,沈从文笔下的边地小城。

边城茶峒位于湘、黔、渝交界处,是个“一脚踏三省、三省听鸡鸣”的古镇。

晴日的早上,云海填满南太山下的街巷、村庄、河谷、田园……只有稍高点的山才能从云海中露出头来。云海上的山头跟仙岛一样,东一点,西一个,漂浮在蓬莱的迷雾中。

云海之下,没有行政区划,省与省之间也没了界限。地盘之上同是一片云海,云海之上同是一片蓝天。没有哪一片白雾说自己是湖南的,没有哪一朵流岚说自己是贵州的,没有哪一团水汽说自己是重庆的,云海没有户籍,雾蒙蒙连成一片。云海涌动,上空晴日火红,在阳光的照射下,云海上时有佛光出现,普照着这方山水。

日头渐高,山下的云海逐渐消散,边城茶峒的街巷和周围的村庄、大河、田园又渐渐明晰起来。晨雾消散后,山还是那山,水还是那水。云海遮掩了一早上的山水,并没有弄丢这个地方的一草一木。经过云海擦拭,山山水水、村村寨寨反倒少了些落尘,容颜越加动人。

南太人都知道,观云海要去南太下方一个叫桂花树的小村,而看晚霞,则要去南太的漏口小寨。

常有老人弓着背,拄着拐走到漏口寨看日落。

红日从远山落下之前,最后一把火烧得很旺,漫天的云都燃起来了。夕阳的目光没有如日中天时的高高在上,俯视一切,把人影压得很短。夕照的目光很祥和,光线很平,与看夕阳的老人相看不厌,平视对望。

夕阳落下去,天慢慢黑了下来,老人和落日隔着远山,各自向晚。

山这边,边城茶峒的街灯亮了起来,村村寨寨灯火零星。

山那边,落下去的太阳,明天,依然会如期而至。

南太的天很蓝,地很青,连黑暗的地下世界也奇丽无比。

山寨周边是喀斯特地貌,地下遍布溶洞,南太最有名的就是神仙洞和猴儿洞。

自带仙气的神仙洞在村东边,入口小而低调,进去后洞厅变大,豁然开朗,仿佛进入另一个世界。

听寨子里的老人说,乱世时,南太村家家户户有火铳,男人们常扛着火铳进山打猎,有土匪来了,大家又端起火铳抵御匪患。交过手后,土匪见南太村猛汉子多,枪杆子也多,再也不敢轻易冒犯。

火铳多,黑火药的需求量自然也大,神仙洞盛产硝石,南太村的祖辈们常入洞熬硝,制作黑火药,溶洞一度成为南太村的“兵工厂”。如今,入洞还能看到南太老一辈熬硝的锅灶,外洞的洞壁也被柴火熏得黑漆漆的。

时代变迁,如今探访神仙洞只想欣赏洞中景色,对洞里的硝石再无兴趣了。

神仙洞岔洞多,大洞里套着多个小洞,小洞后面又连着另一个大洞,迷宫一样,错综复杂,若没有向导,断不敢轻易进去。热心的村民带我们入洞,炎夏的热气被隔绝在洞外,一进去,全身凉飕飕的。

入洞后,斜着往下走一段距离,洞道就平了,越往前走路越窄。走到尽头,只见一小口,洞口下面是水流,往上仅有半米来高。所幸水不深,仅过膝盖,弓着身子涉水进去后,才发现神仙洞的惊艳。

当年烧柴熬硝石的烟火没熏到这里,只见石笋、石柱、石花、石钟乳在洞里或立、或挂、或趴、或卧……像飞禽、像走兽、像观音菩萨、像乡村的草垛……那是一个被按下暂停键的天上人间。

流水从某个岔洞汩汩流出,转几个弯,过几个潭,又流入另一个岔洞里,宛如游龙,来去自如,首尾难见。

在手电光照耀下,洞壁的钟乳石闪烁着亮光,洞中雾气弥漫,雾里的闪光璨若星河。

南太的另一个名洞——猴儿洞就在“务那儿”瀑布上。猴儿洞里的水长流不断,是南太村最可靠的水源。有了丰沛的水源,南太村年年稻花飘香。猴儿洞,因洞里有座钟乳石像极了猴子打鼓而得名。洞中的石头敲击时会发出“咚咚咚”的鼓声,若将石块搬出洞外再敲打,则是普通的石块敲击声,再也敲不出鼓声来。至今,村里人仍然说不清原因。

搬出猴儿洞的石块失去了原有的鼓声,村里人还说,那些亮晶晶的洞石一旦搬出去,没多久就会失去光泽,落上尘土,黑乎乎的,与普通的石头一样。

石头都如此,洞外那些离开这片洞天福地,常年不归的人,心脏搏动的“扑通扑通”声是不是也会发生变化?

南太村有面山崖,崖壁上有条采药人踏出的窄路。当地人都认为那面崖壁有灵气,上面长满了奇花异草。苗药师常背着背篓,到崖壁上采药草给村里人治疗疾病。

寨里的老人说,古时,村里有个牧童放牧时贪玩,家里的白水牛经不住崖壁灵草的诱惑,走进悬崖上的那条窄路,一边吃药草,一边往前走。

一路走,一路吃,吃饱灵草的白水牛走到尽头时才发现路太窄,根本转不了身。崖壁那么高,路那么窄,进不得也退不得,牛吓坏了。牧童四处寻找,见自家的牛站在崖壁尽头,也吓坏了。

牧童报信,一个村的人都来了,大家都没想出救这头牛的办法来。有人说,白水牛吃了那么多灵药,怕是被山神罚了。

大家束手无策。三天后,崖壁雷雨交加,牛失蹄掉入了悬崖。

村里的苗药师说,白水牛角可以入药。牧童家的白水牛吃了那么多灵草,那对弯弯的牛角就更为稀有了。

牧童一家到谷底,把白水牛角捡回家中,裹上红布小心存放。村里有病人需要那对牛角入药,主家就锯下一小块给人治病,替白水牛赎贪吃药草的罪。很多年后,白水牛角用完了,大家都记不清那对牛角治好了多少人的病。

村里人说,牛角用完那天,药崖上空,有一朵牛形云,像极了当年那头偷吃药草坠崖的白水牛。白水牛云朵还呈回望村庄的形状,慢慢飘到药崖后山,最后消失不见……

南太海拔较高,海拔每升高100米,气温会下降0.6℃。海拔高,昼夜温差也比较大,南太村民说,夏夜睡觉要注意盖被子,要不然容易凉感冒。

昼夜温差大,对南太村的粮食和蔬菜来说有利也有弊。

缺点是南太村的粮食蔬菜要比山下晚熟。山下的青椒都可以摘了,山上的辣椒才开白花。山下的水稻开始收割了,山上的稻田还青黄不接。山下的瓜果已经熟透了,山上的果实还在青涩。

人大都喜欢尝鲜,最早种出来的瓜果蔬菜往往能卖出好价钱。大家吃腻山下大棚的早熟蔬菜了,南太相同品种的时蔬才开始长起来。

没用化肥,没打农药,绿色有机,纯天然无公害,菜再好,戴上再多的头衔也没用,摆到边城茶峒的小摊上,也卖不出好价钱来。

出名要趁早还是有道理的。晚了,好菜卖不出好价。南太人多是自己种自己吃,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

南太的粮食并没有因为晚熟而泄气消沉,反而是白天拼命光合作用,晚上气温降低,呼吸作用减弱,则拼命积攒营养。晚熟就晚熟吧,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南太的粮食就延长生长周期。

积累和节俭,再多花些时间创造,南太稻米用最笨拙,同时也是最有效的方法。这样一来,南太的大米颗粒饱满,营养更丰富,口感更佳,获得了很好的口碑。

和山下成名较早的稻米比较,人们都愿花更多的钱去买大器晚成的南太大米,好物最终完成了突围。

南太竹山多,春雷一响,满山的冬笋蠢蠢欲动。春雨滋润,日头一暖,春笋就破土而出了。

竹笋的鲜嫩带动了南太舌尖上的盛宴,花式吃笋开始了。竹笋排骨、竹笋烧鱼、竹笋炒肉片、竹笋炒腊肉、竹笋炒包谷酸……凉拌、油焖、爆炒、红烧、煲汤,各有各的味道。

采了的鲜笋老化很快,吃不完的竹笋,南太人想到了与时光对抗的保存方法。剥去笋壳,把里边鲜嫩的笋肉用清水或盐水煮。

清水煮的方法是,把切好的笋肉用清水煮沸,然后捞起来清水冲洗,再装在保鲜袋里,放进冰箱速冻保存。煮好的鲜笋也可以晒干收藏。食用时,速冻的拿出来解冻,晒干的则用清水泡发。

盐水煮的方法是,把切好的竹笋用浓盐水煮沸,然后放置自然冷却。冷却后,把竹笋和盐水一起倒进坛子里。找一块大石头压住竹笋,不让笋肉露出水面,然后密封坛口。食用的时候开坛取出,用清水浸泡,去掉苦涩味就可以了。

采笋时节刚过,南太山上的菌子就开始长起来了,又到背着竹背篓进山捡拾菌子的季节。

枞树林里落满了厚厚的松针,雨后,松针里长出上了美味的枞菌。目前,人工无法培育出枞菌,这种鲜美的菌子只钟情于大山,是大山的精灵。一下雨,南太人就往山里钻。菌子有特定的生长环境,只要知道地点,年年都会有枞菌长出来。

经验丰富的南太人找菌子不是满山转,他们专朝枞菌生长的地方走,进山了肯定不会空手回来。南太人还知道,哪些菌子能吃,哪些菌子有毒。即使是同一座山上的同一种菌子,长在不同位置,也有有毒和无毒之分。

不管是橙色的枞菌还是乌枞菌,都没有毒,菌朵带着泥土和松针的清香,味道特别的鲜,市场上很抢手,特别是乌枞菌,更能卖出好价钱。南太那些捡拾菌子的能手,山里转一圈就能背一背篓菌子回家,找得多了,就背到边城茶峒的集市上卖。这些山珍,还能为村里人增加不少收入。

没事往南太山里走一走,大山里那些叫得出名和叫不出名的野果,也会年年结出自己的果实。刺莓、野山莓、茶油萢、包谷萢、羊奶奶、牛奶子、八月瓜、猕猴桃……一颗颗野果翻出了那些藏在山里人童年深处的味道。

傍晚,在南太一家农户的院坝上吃饭,桌上有山笋,有枞菌,有煮田螺,有土鸡肉,有时令蔬菜。一桌人吹着山风,看着晚霞,喝着包谷烧。两条土狗围着桌子转,捡拾人嚼不动的骨头和落下的饭菜,人和狗都吃得津津有味。

二两包谷烧下肚,谈笑间,天边的晚霞暗了下去,脸上的红霞飞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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