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翔
光阴走到一定时日,一些果实便熟透了,比如四月枇杷。
随之熟透的,还有我的心思。看老家屋后的那株枇杷树,一树金黄,鲜鲜的,惹人垂涎。在四季里,能够及时吃到这鲜鲜水果,该是多么幸福啊。如古人的“东园载酒西园醉,摘尽枇杷一树金”,是如此的美好。可是妻儿不在老家,他们在一百多里外的县城,又怎能吃得上这老家的金黄枇杷?古有一骑红尘妃子笑地送荔枝,看来,我是该去一趟城里了,给他们送一些枇杷去。尽管路程有点远,但为了让他们能够尝到这枇杷的鲜,便匆匆忙完手头杂事,摘一塑料桶枇杷,马不停蹄地往县城赶。一路上,头颅里不停地闪现着一些镜头:突然门开了,开门的应该是儿女,我急急地把一桶枇杷递进门去,立在门口的他们,便用惊喜的目光,鸡啄米粒似地啄我带给他们的枇杷,哒哒,哒哒哒……想到这里,一股欣慰,仿若云烟,在我的骨骨节节里氤氲。
听到我的摩托声,开门出来的是女儿。
“爸……”女儿喊我一声,冲我提桶里的枇杷瞟一眼,然后淡然离开,说要去学校上晚自习去了。
“爸带有枇杷,带一些到学校去?”我急急地将提桶往女儿身边递,女儿象征性地摘下一粒,嘴里却说枇杷好小,纽扣似的。我赔着笑脸,说枇杷小是小了点儿,但黄灿灿的,怪甜哩。但,女儿终究没有多摘一粒。等我认真为女儿挑出黄灿灿的一束枇杷时,一抬头,女儿的背影,早已晃出了我的视域。我的心咯噔一下,想:是不是孩子长大了,胃口也长变了?记得小时候,一到初夏时节,她老缠着我要枇杷吃。有时,树上的枇杷还没有熟透,摘下的即使是半青半黄的,她也吃得是那么幸福。可是,如今却……
我大声地唤儿子,说今年的枇杷甜,甜得牙齿会跳舞。儿子从他小房间走出来,两个指头捏着枇杷柄,将一束枇杷提起来,歪着头看,那姿态仿佛提着一只脏老鼠,审视了半晌,末了,吐出一句话:“爸,毛茸茸的,又这么小,根本比不上妈妈在街上买的大。”儿子放下手中的那束枇杷,径直走向厨房。
不一会儿,儿子从厨房端出一盘子金灿灿的枇杷——原来他妈妈早已买了那么多枇杷,比我从老家带来的枇杷,确实要丰满得多!儿子随手将我的一塑料桶枇杷,悄然搁置在寂寂的墙角。那一提桶小小的、毛茸茸的老家枇杷,如同风尘仆仆的我,被人晾在了一边……儿子说:“爸,以后不要带枇杷,街上很多,又大又甜……”听着这句话,我的心咯噔了一下,这话怎么那么耳熟?是在哪里出现过?
在哪里?在记忆里。
我的思绪,倏然间蜿蜒到了几年前。那些年,孩子们还小,他们的奶奶还没有去世。每到老家瓜果熟透时,孩子们的奶奶,总会从老家风尘仆仆地跑到镇上来,一是看看孙子,二是捎带一些时令水果犒劳我和孩子们的嘴巴,比如板栗、花生、梨子、杏子,当然也有枇杷。不过,那时的妻子,早已给孩子们买下了很多时令水果。那些水果,由于是在市场上经历了挑挑拣拣,所以常常比他们奶奶带来的大、圆、油亮、鲜……因此,我常常对母亲说:“妈,别带水果了,那么远带来,怪麻烦的,关键是镇上很多……”母亲每次听到我的这句话,总是别过脸去,然后默然地痴呆一会儿,仿若独守于田间的稻草人,孤冷,寂寞。还好,就在母亲发呆的空隙里,总有孙子孙女的笑声,或哭声,或吵声,或闹声,将那时刻的尴尬气氛,一阵阵冲淡,让母亲从尴尬桥段过渡到哄孩子的环节里。
那些年,我曾经说母亲,干嘛要给自己找不快呢?孩子们又不缺她的给予。但是,母亲却始终将我的话当作耳边风,该送的依旧送,我不曾理解母亲,也一直不支持母亲……
世事的相似性,总是惊人的。
那时,孩子们只有我的大腿高,当到了我只有儿子的肩头高的今天,他们的奶奶却走了,永远也不能够从老家带时令水果给他们时,我却替换成了孩子奶奶曾经的角色,而孩子却成为了那时的我……而今,想想自己,大老远地,从一百多里的老家带来一提桶枇杷,被人搁置于墙角,搁置于冷冷清清的位置,我一下子理解了曾经不曾理解的一些情感。但是,为此而付出的,却是十多年的光阴,是大起大落的人生角色。又突然想,这理解过程,还要如我理解母亲一样,代代延续?
我坐在沙发上,仿佛那一塑料提桶枇杷,寂寞地坐在墙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