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晓
今年初春新冠肺炎疫情蔓延时,我爸我妈足足有30多天没下楼。我爸笨重的身体整日陷入老沙发里,看着电视新闻里各地疫情数字升升降降,心情起起落落。我妈伏靠在阳台,望着空旷老街,偶尔喃喃自语,她到底说了些啥,我爸也没听清。
等到城里的馆子陆续开业时,我爸就打来电话说,他和我妈商定了,准备请亲戚朋友们一起吃个饭,已拟好了名单,一共10多个人。我爸还一再叮嘱,分成2张桌子坐,戴口罩,测体温,保持适度距离。
我爸斩钉截铁说道,我有钱!他对我倾诉衷肠,哎呀,经历了今年这样的情况,把很多东西都看淡了,活着还是要好好享受享受生活。
我爸认为的享受生活,无非不是到馆子里去好好吃上一顿、去菜市场买回土鸡土鸭、换上一床新棉被,把一个破成几个洞的沙发准备捐献山区老农家。去年,我爸我妈在老衣柜里清理出一些旧衣裳,激动地让我联系他们献爱心的对象。不过那些旧衣裳,最终被城里的垃圾车拖走了。
请客吃饭那天,亲友们先后来到餐厅,经过体温测量、洗手消毒等措施进入事先订的雅间。我76岁的表舅戴着口罩,一见我爸就冲过来,张开双臂和我爸拥抱,如久别重逢的兴奋。
那家馆子上菜有些慢,我爸坐的桌子上,我的表兄表妹堂弟们,早拿出手机刷屏了。我爸我妈两人用一个老年机,不上网,就呆呆地望着这些后辈们玩手机。连桌上秦老汉也玩的是智能手机,在微信群里用语音邀约下午逛公园。
秦老汉问我爸,老李你不上网?我爸摇摇头说,不上,没啥意思。我爸还抖出一个幽默说,看你们这些人啊,都被网住了。
我表弟玩手机累了,吞着口水喉咙里咕噜一声响,他问,好久上菜哦。
菜上来了,我爸果真大方,菜谱上的菜都被他点得差不多了,弟妹们纷纷举起手机拍照发朋友圈。我听见我爸叹了一口气说,大家开始吃吧。
饭后,我爸还准备和亲友们叙叙旧,让亲情的河流继续流动下去,没料他们纷纷称有事告辞了。我表弟问我爸,舅舅,您有微信么,加上吧。得知我爸用的还是老年机,带着失望的表情走了。
我爸妈他们在外买菜购物,上医院,买车票,都是现金支付。爸妈现在也没银行卡,是那种传统的合页存折,一笔一笔存取,都有银行打出的清清楚楚流水账。
我爸不相信ATM取款机,总担心用卡取钱被机器卡住。我爸还活生生用身边事例佐证,说是ATM取款机把一个邻居的银行卡卡住了,费了很大功夫才把卡取出。
有次下楼,我爸去买一点小菜,摆地摊的老大娘也用手机扫码支付了,那菜只要3元钱,我爸摸出的100元钱因为老大娘无法找补现金,他只好悻悻而归。
有天陪爸妈去银行取钱,看见视力已严重不好的我爸照着笔记本上记录的存折密码,笨拙地用拇指食指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密码。我突然忍不住一种无法言说的感情,转过身去流出了泪水。
这些年,爸妈还在辛苦地为我们的家一笔一笔攒着钱,有时睡不着,半夜也起来摩挲出一张张存折,盘算着1季度、半年、一年的银行利息。爸还鼓励我儿子早点结婚,声称要给孙子一笔结婚费用。
其实我爸妈哪里是慷慨之人啊,偶尔和我们在馆子里吃饭,也是磨磨蹭蹭着最后离开,他们是要把桌子上吃剩的残羹冷炙统统打包带走。有次我爸把带回家的食物一直吃到发馊,结果肠胃毛病复发,药费就花费了几百元,我爸痛惜不已,不过以后依然顽固如此。
这智能时代带来的两代人的“鸿沟”,我有时感觉我爸我妈还活在灰扑扑的旧时代,甚是可怜。不过我并没有感觉自身的强大,相反,却把我衬出了无力和软弱。我爸我妈守护着陈旧的生活习惯,坚持着他们缓慢传统的生活方式,让我在凝望时代风驰电掣的高速列车中,还有这样一个隔开的“鸿沟”,时常溢出一股股暖流,让我的内心充盈而深深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