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 龙骏峰

石文魁，系清道光年间苗族公益事业家，这个花垣芷耳人因行商经营有方，家聚数十万，为人乐善好施，专办地方公益事宜。他修建桥梁、道路、城池，尤其是在新建地势险峻的轨者坡道路时，捐出巨资，为苗族地区经济发展作出重大贡献。

苗学研究先驱者石启贵先生的著作《湘西苗族实地调查报告》和花垣县志均有记载：石文魁捐资修建了50余座桥梁（石启贵记为48座），其中一座就在排捧村。在田野调查过程中，我们按照史料记载，多次在地图上反复查证比对，最终确认能够与石文魁生活轨迹产生交集且名排捧的苗寨有两个。一个在保靖县吕洞山镇，一个在吉首市矮寨镇。

按原本计划，两个排捧苗寨均未在我们的调查名单中。保靖排捧我路过多次，寨子附近没有河流，不具备修筑桥梁的条件。吉首排捧在德夯大峡谷上面，旁边就是流纱瀑布源头，从卫星地图上看只是一条小溪沟，没有桥梁痕迹，所以被自动忽略。

然而，老天爷仿佛早埋有伏笔。就在我们开展这次田野调查期间，于偶然中结识了一位保靖排捧的网友石丁华，现任江西赣电电气有限公司驻长沙代表处销售经理，他在网上看到我发的相关文章，主动提供线索说，他们村里有座石桥，历史久远，据说就是石文魁所修，还请人专门去现场拍了视频和照片发给我看，这引起我们极大的兴趣，也给了我们鼓舞。

3月25日中午，吉首大学吴恒忠老师到乾州仙子营调查石启贵事迹回来，请我在团结广场西客餐厅吃午饭，餐桌上突然聊到此事，吴老师说：“趁着今天下午都有时间，我们干脆跑一趟保靖排捧实地查看。”我答应说好，吴老师马上打电话给吉首大学体育学院的龙佩林教授，他一听也十分感兴趣，于是携妻子欣然一同前往。

排捧位于吕洞山西面，苗语又名“瓜戎”，意思是石氏聚居之地。这里原属保靖县水田河镇，后划归吕洞山镇。全村80%以上居民为石姓，其次是龙、杨等。以公路为界，东南大寨从芷耳迁来，已有十二代，西北小寨从补毫迁来，已有八代。寨中杨姓则来自吉首己略乡夯九交苗寨，亦有七八代人。芷耳、补毫两寨石姓同宗同源，所以排捧大寨的始迁祖从芷耳过来不久，补毫那边的族人听说这边好讨生活，也相随而来。先到的芷耳石氏却不愿意资源被分享，不准后来的补毫石氏安家落户。补毫石氏没办法，只好离开排捧继续往前走。他们前脚一走，这边越想越懊悔，觉得赶走同胞太不地道，于是又追赶上去，一直到山脚下的翁科村才把人追回来。自此，两寨同姓兄弟一起在排捧开基立寨、开枝散叶。

据石丁华介绍，排捧大寨始迁祖名石开雄，到排捧后发了四房后人，长房有位叫石新春的，学识渊博，曾执笔撰写《石氏家谱》，书成不久去世，就是他说村里石桥为石文魁所修建。从排捧始迁祖石开雄名字来看，与石文魁儿子石开德、石开仕应是同一代人。排捧石氏字辈与芷耳有区别，芷耳是“开国成家远，顺启茂永文”，排捧改为“开国成家远，兴金茂源长”，而也是从芷耳迁出的岩锣苗寨石氏字辈则是“开国成家远，顺基茂永长”，看来后人都学会在继承中发展，在发展中创新。

我们去看了位于苗语地名“吾露卡”一条溪沟之上的这座石桥，村里老人介绍说，这座石桥同村子一样古老，现已无人知晓具体建造年代。然而现场一看，却是充满失望。这石桥之小，超出我们的想象，其形制简陋、略呈拱形，架在一条窄小沟渠上，不过三五步长。从建造规格和工艺水平来看，一眼就可断定是本村人为方便日常做工而建，绝非石文魁手笔。

我们有些遗憾，驱车往回走。龙佩林教授突然言道：“矮寨排捧也有一座古石桥，去年我带学生外出开展实践教育，还从那里过路的。”他拿起手机翻出当时拍的照片给我们看，山溪之上横卧一座小桥，桥身为石板，正是过去苗乡常见的形制。我和吴恒忠老师惊喜万分，都说过去看看。

龙佩林轻车熟路，直接将我们带到排捧苗寨。这个寨子现属吉首市矮寨镇阳孟村管辖，有五十余户人家，位于流纱瀑布上游。地方不大，却风景优美，并且历史悠久。湘西苗族有“五寨龙、七寨杨”之说，排捧苗寨即“七寨杨”的发源地。当年苗族大迁徙时，杨姓族人从长江入洞庭，再溯沅水而上，到泸溪五里洲折向武水，一路上行过镇溪、坪朗、矮寨、德夯，直至峡谷尽头，攀上绝壁在此安家落户。后代子孙由排捧分发至阳孟、高筹、补育、排碧、十八洞、吉好、小龙洞等地。

从排捧这个地名的苗语来分析，排是“坪地”，捧应是“杏子”记音，地名原义即杏树坪。全寨90%都是杨姓，另有少部分石姓和龙姓。这里离芷耳有十余里山路，山谷里溪水流量充沛，过去修有三座碾房，芷耳、补毫、岩锣等寨的村民都来碾米。寨里的石姓人家就是芷耳迁来的，因经常要来碾米，难得往返行走，干脆定居于此。龙姓是1953年从排碧乡四新村搬来。别看现在排捧苗寨不起眼，旧时却很是繁荣，无论是花垣那边来吉首大兴寨赶场，还是吉首这边去花垣排料赶场，排捧是必经之地。每日过路的马帮、商旅、行人往来不绝。

在寨子里转了一圈，道路都铺了青石板，村巷十分整洁，四面青山环抱，峰峦叠翠。寨后有一段青石砌就的高大寨墙，十分结实精致，石墙边生有几棵参天大树，景色独特。这是民国时为防土匪骚扰专门修筑的，当时围了寨子一圈，寨门、炮楼、枪眼无不完备，十几年前因为寨子扩大才大量被拆除。问了寨中老少，都知道“老才几瓜”（石文魁）修桥铺路的事迹，但说起寨子这座石桥来历，则众说纷纭，有的说是石文魁所修，有的说不是。最后有人指点我们去问杨万生老人，说他是排捧的“百科全书”，寨中大小历史掌故都在他脑子里装着。

杨万生本名杨再生，办理身份证时派出所民警误写成万生，只好一直使用这个名字。他是1953年正月初八生日，今年67岁，年纪不算太大，说起排捧过去历史却如数家珍，并且为人开明随和，只要提问都耐心解答，极有长者风度。

杨万生老人介绍说，排捧的这座石桥的确是石文魁修建，在此桥之前，行人经过必须走上游水浅处才能渡河，石文魁看这条路走的人多，过河极不方便，且夏季遇到山洪更是危险，特地出资修桥，以利行人。关于石文魁修排捧桥，当地另有传说。说是石文魁之所以要在这里修桥，是因为他在排捧上面的补育苗寨有位表兄，两人十分交好，每隔一段时间石文魁就要去看望他。从芷耳到补育山路崎岖难行，无法骑马坐轿，石文魁每次走这条路都十分辛苦，于是干脆把道路加宽并全铺上青石板，并在排捧溪谷上修建石桥。依他的意思，这座桥要修得高大精美，但动工时补育有人出来干涉，说这里修石拱桥的话，会影响补育寨的风水。石文魁心想两边是亲戚，莫伤和气，于是退而求其次，把拱桥改为石板桥。工程完工时，石文魁在桥东水田后面立碑纪念，碑身周长有70公分左右，文革时被毁。

我和吴恒忠老师特地下到溪谷察看这座石板桥，桥身宽有1.5米余，长不到4米，由4块青石板连接而成，中间有桥墩一座，也是用石板砌就，两岸桥基则用条石，整个工程看似粗简，实际十分牢固精细，因形制独特，更具粗犷古朴美感，实是苗乡不可多得的建筑精品。石桥两头的山路上，全都铺有大块的青石板，干净整齐，走在上面感觉十分舒适。每隔一段距离，还特意砌有石台供行人歇脚。放在当时年代，这是一条真正的高等级交通要道。

站在石桥上，细数这个下午的行程和收获，内心感触不已。不由又想起一百八十年前的这位苗族老人，出身低微却胸怀高远，为了苗乡公益事业不惜倾尽家财，其所作所为，一百八十年来无人能出其右。这样的人和事，怎么能被埋没在岁月的风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