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咏颜

一个傍晚，在挥汗如雨的跑步机上，我的耳机里放着 “每次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是睡不着，我怀疑是不是只有我的明天没有变得更好……” 赵传高亢辽远的嗓音，似隔着千山万水，来回几次拉锯之后，轻轻落在我身边，就有一种无以言及的异样感，我就想到黄葵花，想到她会不会像赵传一样，粗犷的外表之下，也隐藏着许多丝绒般细腻的忧愁？不过，我是说黄葵花那葵花一样明艳的外表之下，是否也隐藏着许多阳光照耀不到的褶皱？

某一天的散步，措不及防就印证了这样的褶皱，黄葵花遭遇到了“劈头盖脸的一巴掌”，这是她的原话。职业的属性决定她对于一件事的描述，有近乎声临其境的生动和详尽，她讲与青春期儿子之间的冲突，“那一掌推得我溃不成军，内心的尊严轰然坍塌” ，一种“撕心裂肺”的痛猛地促使她从地上爬起来，又打又咬，也“劈头盖脸”地回击了儿子一次，直到儿子道歉为止。说完这些，我和另一个同伴惊得整个下颌都忘了合上，听着她无比平静的说完，相比她与前婆婆的唇枪舌战，如此激烈的肢体冲突倒是头一次。思来想去，本想由衷的夸奖她随手拈来的成语用得恰当，又觉并不合时宜，竟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儿子向我道歉了，就是不想他这样经常说粗痞话，被推一掌也值。哈哈哈！”黄葵花抹着泪水笑出了声。

第二天的朋友圈里，她骑着明黄色的单车，一路踩着阳光冲你笑，配的是一段这样的独白：

“把悲伤的时间留给奔跑，

在奔跑中忘却悲伤！

慢慢的，天黑了，心却亮堂起来……

永远给自己一个信念，一切都会好起来！”

黄葵花曾经带着病痛，独自一人穿梭于各大医院，一次次将自己从死亡线上拽回来，当然，“相对于戛然而止的死亡，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每一个夜晚面对死亡的害怕，每一次害怕面对黑暗的哭泣”，消失很多天后，她静静的这样告诉我，眼角却含着笑，就像陈述一件与她毫不相干的事；而在经历这些的同时，又一遍又一遍强颜欢笑奔向母亲的病榻，无数次祈祷上天的怜悯，却最终还是永远失去“世上最相爱”的母亲的时候，她问我，为什么上天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夺去我身边最在乎的人呢？第一次，我看到她眼底闪过一汪深深的绝望，感觉瞬间被什么掏空，那么孤立无援，那么空无一物，我的心里掠过惶恐，只有慌忙安慰她，这是因为你是黄葵花啊，换做别人怎么受得了，到哪里你都能找到阳光！她停了一秒，就咯咯咯地笑了。

送走妈妈，她的朋友圈是这样的，戴着鲜艳的黄头巾，坐在大戈壁滩上尘土飞扬的拖拉机上，像一个幸福的陕北小媳妇儿，一路唱着信天游：

“走到哪里，哪里都可看到为生活奔波的人哟！

走到哪里，哪里都可看到为生活奋斗的人哟！

生活，就是——生下来，活下去，开心活下去，哟哟哟！”

早已过了爱幻想的年龄，可爱幻想像中了魔咒一样，时不时要幻想一下子，冲动一阵子。黄葵花经常这样自嘲。这也是我所想要做的事，可我从不敢践行，我只敢这样对她说，如果不这样，怎么叫让人羡慕的黄葵花呢！她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无论命运给她怎样糟糕的一副牌，她都从容应对、漂亮出击，她选择的是乘风破浪，归来却仍带着少年心，因此她的每一种选择都值得被歌颂。她说大病过后到来的日子是赚的，每一天都值得被纪念，她要怎么开心就怎么活。她化精致的妆容、穿漂亮衣服、运动、跳舞、唱歌、交朋友……她和朋友们去天涯海角。春天，她可以是颤在枝头的桃花；夏天，她可以是傲立水中的荷花；她更可以成为馥郁芬芳的秋桂和暗香自来的腊梅，而她，始终最适合成为向阳而绽的葵花，每一次的出现，都被太阳镀过金；每一次的阴霾，她有的是办法，让它顷刻烟消云散、霜消雪融。永远在追逐太阳的黄葵花，用她那对娇小的羽翼有力的回击生活给予的挑战。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一只小小鸟……

也许有一天我栖上了枝头，却成为猎人的目标，

我飞上了青天，才发现自己从此无依无靠……”

艰难却果断的结束一段曾经怀有无限期待的关系之后，黄葵花的内心一遍遍的这样唱着。然而，当她时不时地被现实击一闷棒，也会感到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那一朵向日葵，还是落在葵花瓣上的那一只小小鸟。生活就是这样，一种身份就设置了一种生活方式，追逐阳光的葵花注定有累累硕果，而它终究免不了忍受无数次的风吹雨打；栖在葵花瓣上的小鸟注定拥有自由，却也免不了忍受一生的漂泊无依。在生活的磨砺下，中年的我们早已失去棱角，我连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都不敢，只能蜗居在既定的壳里蜷缩着，是因为害怕耻笑和生活的报复，是因为缺少强大的内心力量，我不时见识到自己的软弱，尽管无地自容，却仍无能为力。好在，黄葵花比我们都要有勇气，只消沉了那么一小阵，刚好够她唱完这首小小鸟之歌，她就决定外表继续当那一朵黄葵花，内心就是带着自由飞翔的那一只小小鸟。于是，自带光芒的她，又欢快的遨游在了铺满阳光的大道上。

“2020的第一天，我要变得更加坚强、独立、开朗，

继续做回我的向日葵，微笑面对一切。

会梦想成真吗？希望如愿以偿！

……

有时候觉得一个人过也很好，轻松，自在，

向美而生，定会绝处逢生！”

重新恢复单身的黄葵花每每成为我们调侃的对象，她也乐于成为这样的自己。当抛开一切藩篱，一个人四海为家的感觉既自在又壮美，而她阳光下灿烂的生活早已被安排得满满当当。清早跑步跳舞，在图书馆上班，一本书，一盏茶，安心的把自己交付给它们，每每读到一段暖心文字，她摸一下胸口，感受到内心的纯粹依然在，一抬头，陶瓷杯里茶香氤氲……下班后做一顿精致的晚餐，傍晚夕阳下漫步，周末呼朋唤友、读书写字，她替我们实现了“身体和灵魂，总有一个在路上”。

“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鸟……

我寻寻觅觅 ,一个温暖的怀抱，

这样的要求算不算太高。”

黄葵花被命运撞了一下腰，几经交手，终还是赢了，她不用寻找，自己就有足够温暖的怀抱，去拥抱值得她珍惜的那些人，也随时准备迎接那些人的拥抱，这个要求在她那里不算什么，她努力活成我们都想要的模样。原来，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宿命”之论，我们要做的是像她一样——不畏惧，不将就，不去做令灵魂痛苦的事，却又顺应生命的轨迹，笃定前行。晴天，阳光普照；夜晚，月光流潺。

忽然觉得，我曾经对她的想法是多么片面与武断，谁的明天又会比她的明天更美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