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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07月13日

经典释疑(三十一)

“盘瓠”文化源流考辩

(下)

作 者:司马迁 出版社:中华书局 出版时间:2007年1月

作 者:夏曾佑 出版社:中华书局 出版时间:2015年1月

作 者:童书业 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9年5月

文/图 唐正鹏

当然,历史上也有为“西南夷”尤其是“盘瓠”之族的边地少数民族秉笔直言,辨明真伪是非者。

其一,南宋文学家罗泌则认为:“盘瓠”是“人”不是“狗”。罗氏在其《盘瓠辨》一文中是这样说的:“《伯益经》云:‘卞明生白犬,是为蛮人之祖。卞明,黄帝氏之曾孙也,白犬乃其子之名,盖若后世之乌虨、犬子、豹奴、虎豚云者,非狗犬也。’虽然,世之诞妄,厥有形影,其言之不典,亦实自于经也。按经又言,卞明生白犬,白犬有二,自相牝牡。郭氏以为自相配合,盖若今之婆罗门半释迦者。而应劭书遂以为高辛氏之犬名曰‘盘瓠’,妻帝之女,乃生六男六女,自相夫妇,是谓南蛮。则知其说原衍于此,殆以白犬为尨(注:尨,多毛之狗也)尔。至郭璞、张华、干宝、范蔚宗、李延寿、梁载言、乐史等,各自著书,枝叶其说,人以喜听而事遂实矣。”文虽短,然考据严实,情合理通,更道出了后世附会衍化的出处和原委。明代文人侯加地、陈士元均赞同罗氏观点,陈氏在其《江汉丛谈》中说:“盘瓠,人名,非犬名。”

其二,清代学者刘绍濂历数“盘瓠”之说纯属臆断编造,荒诞不经。刘氏在其《后汉书南蛮传辨》文中说:“南彝之称,杂见经史。《书》云三苗,《诗》云蛮荆,《史记》《前汉书》云夜郎,皆南夷种类也,即《南夷传》之星宿海也。初无所谓盘瓠其说者。自东汉末应劭撰《风俗通》,杂采诡俚之语,标为‘盘瓠’之称,自矜博洽,而不知其无识不典实甚也。然劭非有柱下纪载之系,恣其丑记,著为创闻,不过博文人谈锋一快耳。夫何宋范蔚宗(注:范蔚宗,范晔也)者,著《后汉书》,冀光石渠,上嗣马、班,率臆拉引,漫无别择。乃翻迁、固之局,于《西南夷传》上加入‘南蛮’二字,而援应氏诡俚之语冠于其首。无识者流,增衍为说,益以滋蔓,势不能家置一喙,则亦不可不著论以破之也。”接着,他在文中提出了八条驳斥范晔《西南夷传》虚妄之实的证据,现择其中四条以资说明:“犬戎者,山戎、獯鬻、猃狁之总号也,南夷从无此称。今云高辛氏有犬戎之寇,帝患其侵暴云云,则是猥以加之武陵蛮,殊骇听睹。”此其一;“吴之姓以泰伯,将军之官自战国,高辛氏之代安得有将军之称者乎?”此其二;“高辛氏列称五帝,其少女则尧与稷契之妹也,以配畜,虽至愚不为,而谓圣如高辛氏为之耶?”此其三;“武山石室,传在卢溪,非有甚阻绝也。况犬可以往,岂人不可以至,乃云遣使寻求,辄遇风雨震晦,若迥非人境者。”此其四。由此四条,足以证明范晔“盘瓠”之说实属臆断杂采之不假。难怪唐代史学家刘知几在《史通》一书中这样评价范晔 :“范晔博采众书,裁成汉典,观其所取,颇有奇工。至于方术篇及诸蛮夷传,乃录王乔、左慈、廪君、盘瓠,言唯迂诞,事多诡越,可谓美玉之瑕,白圭之沾,惜哉!无是可也。”刘氏此语既有对范晔才华的赞赏与褒扬,也有对其怪异史笔的怀疑与错误史观的否定,可谓一语中的。

更有古今学者从古典文献的语言、语境角度辨析应劭《风俗通义》、范晔《后汉书·南蛮西蛮夷列传》中用语,证明“盘瓠”之说纯属应劭捏造、范晔沿袭:一为黄金古代以“斤”计算,到了秦代才出现“镒”这个量词;二为“三代”(夏、商、周为“三代”)开始分土,汉代才开始分人,古代那来万家之封?三为“吴”之姓始于周代,远古之时何来“吴将军”?四为“将军”之军职,到了周代才有,高辛帝之时是没有的事儿。细思此言,理据皆足,不失为一力证。

此外,古代中国一直以来就有“华夷五方”之说,即中土华夏、东夷、西戎、南蛮、北狄。对应“四方夷狄”的代表人物为鲧(东夷)、欢兜(南蛮)、三苗(西戎)、共工(北狄),且附会成“梼杌”(梼杌,古代传说中称霸于偏远西方之怪物,如虎大而类犬,毛长,人脸,其嘴长有似野猪般獠牙,尾长丈八尺,能斗不退,凶狠无比)、“浑沌”(浑沌,据《神异经·西荒经》载,其貌似犬,四足如熊而无爪,有目而不见,行走不便,有翅,欺负善良,喜欢残暴之人)、“饕餮”(饕餮,据《神异经·西南荒经》:“西南方有人焉,身多毛,头上戴豕。贪如狠恶,积财而不用,善夺人谷物。”)与“穷奇”(穷奇,据《山海经·海内北经》所载,其貌似虎,体大如牛,长双翅,喜食人,为凶恶之异兽)等“四凶”。此说源出于司马迁《史记·五帝本纪第一》:“欢兜进言共工,尧曰不可而试之工师,共工果淫辟。四岳举鲧治鸿水,尧以为不可,岳彊请试之,试之而无功,故百姓不便。三苗在江淮、荆州数为乱。于是舜归而言于帝,请流共工于幽陵,以变北狄;放欢兜于崇山,以变南蛮;迁三苗于三危,以变西戎;殛鲧于羽山,以变东夷。四罪而天下咸服。”至于鲧、欢兜、三苗和共工何以被流放,乃至被列为“四凶”之原因,司马迁也说得清清楚楚:鲧“不可教训,不知话言,天下谓之梼杌”;欢兜“掩义隐贼,好行凶慝,天下谓之浑沌”;三苗“贪于饮食,冒于货贿,天下谓之饕餮”;共工“毁信恶忠,崇饰恶言,天下谓之穷奇”。在谈到“四方夷狄”的“出身”时,司马迁认为:鲧、欢兜、三苗、共工分别出自颛顼氏、帝鸿氏、缙云氏和少皞氏。

据相关史料记载,颛顼氏即颛顼高阳氏,黄帝之孙,鲧为其后裔,鲧亦为大禹之父;帝鸿即黄帝,欢兜为帝鸿氏苗裔;缙云氏最早见于《左传》文公十八年,为炎帝之后,三苗(三苗,姜姓,早期为部落首领,后世代指苗民)为其苗裔;少皞氏,黄帝之长子,是为青阳,母为嫘祖,共工是其苗裔。如此看来,号称“四方夷狄”的“夷”“蛮”“戎”“狄”与中土“华夏”在种族上是有亲缘性的。正因为远古时代同出一源,故而“华夷五方”这个概念很大程度上属于一种所处地域与方位的区分,并不具备真正种族上的意义。这一点也得到了当代著名史学家、古史辨派代表人物童书业的赞同。童书业在其著作《春秋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5月版,第108页)中论及中国种族与疆域和夏、商、周三代形成时说:“中国民族是一种复合体。其中最主要的体干当然是所谓的‘华夏’族。但这‘华夏’族,也并不是一种单纯的种族,他也是一个复合体。原来古代所谓‘中国人’其实可分为东西两支:东支代表是殷、商,西支代表是夏、周。夏、商、周三代原是三个不同的氏族。殷商起自东方,血统与东方夷族很是接近,从种种方面看来,或竟与淮夷为一族。夏人起自西北,其种族来源不可确知,但与周人的关系必很密切。周人起自西方,血统与西方戎族很是接近,从种种方面看来,或竟与氐、羌为一族。至于姜姓各国,更是西羌的近支,近人已论定了。春秋时时人所谓‘华夏’,实是文明伟大的意思;所谓‘中国’,便是天下之中的意思。其意义只是文化的与地域的,种族的意义很少。如果讲起种族来,则当时所谓‘夷蛮戎狄’不是‘诸夏’的血族,也都是他们的近亲。”童氏在为春秋史作结时,道出了“华夏”与“四方夷狄”对立的原因与时期:“周人起于陕西,那地方大约本是夏族的根据地,他们又或者与夏族有些渊源,所以他们自称‘夏’。因周人势力的扩张,‘夏’的一个名词就渐渐成为中原民族的通称。春秋时中原人常常自称‘诸夏’,而称他们异类的人民为‘蛮、夷、戎、狄’。——于是‘夷’‘夏’对立的观念才确立了。”

如此看来,无论古代史官还是士族文人,实在没有必要无端排斥同出一源的所谓“四方夷狄”,乃至千方百计地臆断捏造荒诞不经的故事充当可据之“史料”,极尽贬损和侮辱之词。殊不知“辱人犹辱己”也!今之学者亦不可在这些问题上断章取义、妄加揣度,指鹿为马、以讹传讹,甚至恣意发挥古人原本就十分荒诞的传说和“记载”,误导后世子孙,以至自取其辱。

最后,再来谈谈如何对待神话传说与民族历史的问题。所谓神话,不仅仅是古人对世界起源、自然现象及社会生活的原始理解,更是人们对神秘的自然力量和英雄人物的敬畏和崇拜,往往以“故事”和“传说”的形式出现,感性成分居多,富有浪漫主义色彩。神话在于宣泄人的情感,或表达某种意志,故而神话受所形成的时代严格局限和制约,主观而不真实,乃至于荒诞诡谲,这就是神话传说的特点。历史是对人类文化的传承、积累和扩展,展现人类社会文明的轨迹,解释人类社会发展的特点与规律。以记录、研究和诠释人类社会过去的事件和活动为要务,相对神话而言历史具有客观真实性。同时,因为历史是一个连绵不绝、永续不断的过程,故而还具有延伸性的特点。

“盘瓠”之事实属神话传说,即便载入“正史”《后汉书》中的《南蛮西蛮夷列传》的“盘瓠”之说亦不是“史料”。神话传说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至多可以佐证某个历史阶段的主流“情感”或“意志”,如把神话传说完全作为某个民族或族群的“史料”对待,那就很有可能使一个民族的历史面目全非,丧失本真。故此,我们在研究发掘“盘瓠”文化过程中应该注意三个方面的问题:一要“正”。所谓“正”即历史观正确。所有民族或族群从远古迄于今世,都有其发展历程,虽各有特点特色,但作为一种并行于时空里的客观存在,都是平等的,不应有优劣、好坏、丑恶之分。所以,在研究与“盘瓠”相关的民族历史过程中,必须以坚持客观、理性、公正、公平的史观为前提,科学合理地区处历史上所遗存的文献和相关资料,辨虚假而识真章,去诞妄而求真实,还历史之本真。二要“清”。所谓“清”即学术理路清晰。“神话”围绕情感与意志而说话宣情,“历史”依据客观存在而记事说理,虽有一定的联系,但二者之间是有本质区别的。不可把“神话”当作“历史”看待,犹不可把“神话”作为历史事实的佐证资料,影响历史的真实性和可靠度。三要“阔”。所谓“阔”即文化视野广阔。在我看来,一个民族的历史连同其文化的发展是一个延续不断、变动不居的过程,绝对不是孤立独行的,也不可能单独存在于某一时空之中,总是在延续的时间与变动的空间里,与周遭的一切恒常联系且互相作用着而共同演进的。中华民族与中华文化就是在几千年漫长的历史长河中,经过融合与发展、传承与弘扬而形成的。因此,我们研究“盘瓠”文化以及与之相关的民族史,不可宥拘于一时一事一物,或一地一人一族,随意地、生硬地将某一文化附会于某个民族或族群,人为地斩断与周遭的联系,从而丧失研究和发掘的价值。应该把这种文化与历史置于中华文明的大视野中去考察,丰富中华文明的内涵与外延,优化中华文化的资源,提升中华文化的档次与水平,以求增强中华文化的民族凝聚力与向心力。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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