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 晓
一生中,尘埃落定后,只有食物,与人不见不散,不离不弃,相互陪伴。在这些食物中,往往蕴藏着我们命运的密码。
食物与命相依
在一生相伴的食物里,有着我们命运的一部分。
一九四六年的冬夜里,寒风刮了又刮,上海城弄堂里一家屋子内却是暖气洋洋,一个二十六岁的女子正在炉子上烤饼子,她烤的那种饼子,叫草炉饼,是一种无油烧饼。旁边,女子的先生在灯下跷着二郎腿看书,那是属于他们彼此懂得并互生慈悲之心后现世安稳的日子。
我用目光眺望的这个女子,就是张爱玲。
我在张爱玲喜欢吃的食物清单里,寻找着她生命里隐藏的密码。我发现,在她偏爱的食物里,胡萝卜、苋菜、腌菜、臭豆腐、紫菜、蛋花汤、鸭舌小萝卜汤……这些食物大都少油、清淡,尊重本身的原味。这些烟火袅袅中带着土地蒸腾之气的食物,似乎与张爱玲的人生遭遇,有着某种血脉相依。舌品食物,胃知乡愁,晚年的张爱玲独自生活在洛杉矶,据说她还在念念不忘这些她当年吃过的食物,可惜,这些梦中想念的食物,再也不能跨过太平洋,抵达到那个干瘪老太太少了几颗牙的嘴里,咀嚼回味一下对故国的乡愁了。
人到中年后的我,常与张爱玲这样一些老灵魂相遇,而与他们最亲切的相逢,还是因为食物的勾连。比如在民国的星空中,大师们的炯炯目光依旧在朝我闪烁,吸引我的,首先当然是他们精神闪耀的光芒。不过让我与这些大师们产生亲近之心的,还是他们当中一些人,也是典型的吃货,并且留下了许多美食文章。
那些大师们抖动着长衫,兴冲冲地奔走在北平、上海、南京的馆子里,朋友的宴会中,某场庆祝的酒会上。洒脱狂放的林语堂,一说到吃顿时眉飞色舞,不过他谈吃的一句话更让我动心:“出于爱好,我们吃蟹,出于必要,我们也吃树皮草根。”油爆虾仁、酱爆鸡丁是胡适先生的最爱食物,张大千吃不厌倦的是鲜蘑菇炖羊杂,在北平雅舍里谈吃的梁实秋,喜欢吃虾仁锅巴汤、饺子。鲁迅喜欢吃老家绍兴的盐竹笋、蒸鱼、茴香豆,沈从文回到湘西,水波荡漾的小船上,从故乡带回的是一船腊头腊肝。食物,从来都是与故土保持相连的“信物”,它流淌在血液里,成为代代相传的生命基因。
天地风霜云海苍苍,这些来自大地的食物,或许也在某种程度上成就了大师们的精神骨骼,传统气节,天地良心。因为我相信,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食物一方所爱,在一个人喜欢吃的食物当中,这些食物补充的营养,带来生命体征的变化,也应有精神上的哺育吧。
我甚至想象,一个人长期吃的一些食物,会带来面相上的改变。那年我在三峡游走,群山如潮,乡民们背着一种中间细两头粗的背篼上山劳作,他们躬着腰攀爬山岩敏捷如猴,在一个峭壁林立的村子里,我发现那些朴素的乡民也有了相同面相:双眉有“川”字纹、嘴宽牙白、颧骨凸出、腮帮子阔、鼻孔粗大……后来我发现,在这个悬崖峭壁的村子里,田少地多,水稻稀少,主产红薯、土豆、玉米,乡民称为“三大坨”,这些乡民年年岁岁吃着“三大坨”度日,食物的营养加上大地之气的灌溉,让这些乡民们的面相也渐渐走近了。
去年,我交往了二十多年的老友秦大个子,一夜之间就发生了脑梗塞。他平时最爱就着卤猪头肉下酒,那种食物胶原蛋白重,留着一撮小胡子的秦大个子平时看起来总是满面红光,有时似乎是激素分泌过旺还生出几粒痘痘来。没料,秦大个子的血脂太浓,好比一条污泥搅拌的河,流得不再畅通,脑梗塞发生了。前不久我看到做康复训练的他一个人俯在一棵树下喘息,眼泪一下就冲出了眼眶。老秦,树也是有血管的,那里面全是清凌凌的水,一个人的血管要是像树那样清澈该有多好。
一个人的一辈子,也是与食物忠诚相伴的一辈子。在食物里,隐藏着芸芸众生,也构成了命运欢喜哀愁的一部分。
深夜里的蹄花汤
我记忆中的老县城,白日耀眼的阳光下,斑驳破旧的楼房中,有蛛网般的电线缠绕。所以我不喜欢老城的白天,喜欢它在夜色里的温柔,美食在空气里窜动的味道。
那些年,在老县城阑珊的灯光下,大桥街边有一家卖猪蹄花汤的铺子,店铺主人是一个身材肥胖的老太太,食客们都叫她“胖子妈”。“胖子妈”总是笑眯眯的面相,慈祥安宁。我觉得,她就是县城平民生活里那个每天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母亲代言人。“胖子妈”用炉子炖蹄花汤,一般要用好几个小时。一碗雪白的蹄花汤,总让我想起丰腴少妇的乳汁。青花瓷碗里,漂浮着细碎葱花,炖得软软的猪蹄子,用筷子轻轻翻转,骨肉相连的雪白中夹着一层粉嫩的红,那是瘦肉部分。把软烂的猪蹄子夹入嘴里,卷动的舌头上来亲昵拥抱,还没等牙齿前来相助,从骨头滑落的肉早已顺着喉咙下了肚,再喝一口奶汁般的蹄花芸豆汤,舒服得漫向身体的四脉八方。
我在县城东游西逛的年代,这家卖蹄花汤的馆子,就是县城的何诗人带我去的。何诗人说,他与“胖子妈”就住在一条街上,知道“胖子妈”拉扯着几个孩子,同他一样,也是苦出身。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何诗人:“你的身世真那么苦?”何诗人一碗蹄花汤喝下去,泪水也簌簌而落,他抱住头哭了:“我7岁死了妈,12岁时爸出了车祸造成瘫痪,14岁那年死了姐……”后来再读何诗人的那些诗,确实感觉有黄连的味道。
也是在这家馆子里,我通过何诗人,走进了县城文人们的圈子。俗话说,文人相轻,不过我倒没觉得。或许是一碗蹄花汤,让骄横自私的心也变得温软通泰。每次在这里见面,喝了蹄花汤后,文人们差不多都是经久不绝地相互赞扬。
后来,何诗人调到了省城。临行前的一天晚上,我邀约了几个人为他饯行,何诗人确实人缘好,他还把县上一个领导喊来了,领导平易近人,说话也没有会议腔。那天大家吃喝得无拘无束,“胖子妈”得知何诗人要离开县城了,还端来了几个凉菜让我们喝酒。等我去结账时,“胖子妈”挥舞着锅铲爽朗地说:“这顿饭,我请了!县城里调走了一个诗人,多大的损失哎!”
何诗人调走以后,我还是隔三岔五到“胖子妈”的馆子里去喝上一碗蹄花汤,尤其喜欢在夜里去一趟。这样一趟行程,几乎就穿过了大半个老城。有时我看着煤炭灶里火球滚动,“胖子妈”在锅边挥汗如雨,我就想起乡下的母亲,她在稻田里匍匐着瘦弱的身子,汗珠滚落,突然明白了一粒大米为什么那么白,原来是经历了风雨雷电的洗礼,也有着农人们汗水的浸透。
我之所以喜欢在夜里去“胖子妈”的店铺里喝一碗蹄花汤,一方面是那时我还在废寝忘食地写诗,一旦绞尽脑汁写累了,现实生活就容易让人疲倦颓废。我常觉得自己的人格有些变形,比如在文字里抒情,可实际面目常露丑态,而老城夜晚里的一碗蹄花汤喝下后润了心肠,我又袅袅飘起对美好生活向往的雾岚了。还有一个原因,城里一个女子,白衣白裙,面容姣好,肤如凝脂,深夜里常从某个小巷神秘地飘来,在那里端坐着,喝上一碗蹄花汤就离开,让我恍惚中以为那女子是从蒲松龄的“聊斋”里来的。细看她的面相,还和那些年的大众“女神”长得很相似。我去那里喝上一碗蹄花汤,和那女子似乎是一种接头暗号。
后来我陷得很深,才知道是暗恋上她了,却从来没有开口说上一句话。有天夜里,一个驾驶摩托车的男子来接她,她坐在男子后面紧搂住他的腰,还发出哈哈大笑,摩托车“突突突”绝尘而去,消失在昏沉沉的夜色里。我踉踉跄跄起身离开,如遭雷击。那一次“魂断蓝桥”的单恋,没想到是在深夜里无数次抚慰过我身心的蹄花汤馆中发生,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去过这馆子一回。而今“胖子妈”馆子,早已在老城拆迁中消失,在我记忆里有时也缥缈如宋朝夜市上的灯光。
但那一碗浓香暖胃的雪白蹄花汤,它还在我的血液里住着。尤其是在深夜里,我隐隐约约听见了血脉里的流淌声。
食物的旅行
人的一生,也是与食物相伴的一生。食物的味道,提醒着你,昨天的来处,明天的归途。
看一个人是不是有乡愁在心头,你只要看那人眉毛上,是不是挂着一层朦胧的霜意。乡愁有时其实是曾经喂养你生命的食物,那些食物放在当年其实很普通,比如红薯、土豆、南瓜、茄子等等,通过岁月的沉淀与发酵后,这些食物的味道,幻化为乡愁的一部分。如一个诗人所说,如一根老了的舌头,像蛇芯般搜索回山的路径,它似乎比身体还更需要故乡的滋养,如果不能找到孩提时的食单,也许就会枯叶般迅即陨落。
是因为有一年的聚会中,人群中多看了一眼,就多喝了一杯,彼此还聊起了乡间妈妈们的美食,就和这个满脸慈悲相的胖子成了朋友。后来,他去了北方一所大城生活。这个人就是宋二宝。二宝说,尤其是在雨天,乡愁就像痛风病一样来缠上他了,总感觉双足生疼,是故乡泥土里的根须在拉扯他了。二宝说,他还在梦中磨牙了,咂吧着的,全是童年时故乡吃的那些食物。
有一年二宝回乡,刚下飞机,我就陪他跌跌撞撞往他老家村子里赶去。二宝说,多想再吃一吃妈妈当年柴火灶里煮出的饭菜哦。
那些年,村子屋顶上炊烟袅袅,柴火灶前,妈妈往灶里不停添加枯草干木,火苗噼噼啪啪燃着,舔着锅底,有时“砰”的一声响起,是一种叫做炸疙瘩的树叶发出的响声。两眼灶是连通的,两口大铁锅沸腾着,一口煮的是猪食,一口煮的是全家人的饭食。二宝说,妈妈有肺病,记忆中,妈妈总是匍匐着身子,在柴火灶前呛人的烟雾中大声咳嗽,妈妈咳嗽中抽搐的样子,像是在拉风箱。
二宝最温暖的美食记忆,就是妈妈在大铁锅里用风干的土豆片炖腊肉了,汤里加了花椒、橘子皮,肉汤的香气,在炊烟里飘荡,香透了一个院子。二宝还记得,小学三年级的一天,他背着书包放学回家,看见村里单身汉魏老大一个人怀里抱着一个煮熟的腊猪蹄子,坐在山崖边一块石头上大口大口啃着,啃得满嘴流油。二宝饿了,吮着手指头望着魏老大,魏老大突发善心了,撕扯下来一块透亮的肉,喊道:“来,二宝,你叫一声干爹,给你吃肉!”二宝跑上前去,叫了一声:“干爹!”魏老大把肉就给了二宝,还没等二宝吃完,魏老大就把整个猪蹄子干净利落地啃完了,然后掰了一个树丫掏牙缝里的肉。
有年回到村子里,二宝来到妈妈塌陷的土坟前,喃喃自语。我听见二宝似乎在说,妈,妈,我想吃你做的泡姜鱼、凉粉、麦子粑、红薯粉、猪油焖鲫鱼、酸菜土鳝鱼、南瓜饭、醪糟汤圆、枞菌汤、糯米粽子……贫瘠的岁月,这些朴素美食的乐观诞生,是因为天下的妈妈,都有一双巧手,都有一颗疼惜儿女的心,妈妈菜,是用爱烹调出来的。
每个人的故乡都在走散,是这些怀着深深乡愁的食物,在托举着故乡,牵扯着故乡,给故乡一个恰当的位置予以永久贮藏,让人在乡愁涌起时,不断反刍着这些隔夜跨年的美食。
舌品天下,胃知乡愁。每当节日来临,四面八方,天涯海角的人归来团聚,其实就是坐下来,吃一顿亲人做的饭菜。无论你走得多远,你把味蕾都带在身体里、灵魂中,那些食物的旅行,原来一直在你身边。是食物的养分,支撑着永远的乡愁,是永远的乡愁,让那些食物成为记忆中的难忘美食。所以突然发现,乡愁,其实是一种气味。一旦这种气味在风中扑来,滔滔口水在舌头中卷动,就是很自然的生理反应了。
食物的旅行,隐藏着我们的人生百味,世道人心,在一蔬一饭,一饮一嚼之中,有着故乡亲人朋友的等候。食物的旅行,在漫漫时光的修炼中,最终凝聚成食物的灵魂,让我们保持足有的敬畏与感恩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