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籍二木
真有个“深夜食堂”,就在雅溪三岔路口旁边,黑夜的深处闪着无声的霓虹灯管。
我以为那只是个噱头,是某些小男小女孩在COS影视剧中的甜酒糟,但直到有天晚上和一个旧友约在那里小酌才发现这原是一所时光驿站,小城往日的江湖故事,我以为风云早已消散无凭,却没想到,原来它们竟都被偷偷收藏在这里,如在仓库最里层的货架上。
旧友是真的旧,不是指时间的旧,而是像从上一篇故事中走出来一样的旧,像是五百年前。啤酒是用大铁缸子装的,下酒菜是用小火锅炖的,来的人都曾经风月,都有故事。守店的叫二哥,满脑白发,有点像曾志伟扮的社团大大哥,不过现实里他确实不做大哥许多年了。
食堂里不设包箱,散放着几张八仙桌,来人大都上了些年纪,个个曾经风云的样子,围桌坐好,即便来时已是醉了也不喊不闹,偶尔高声两句要酒要菜,其余时间都在低语交谈,久久发出一阵哄笑,这杯干了,再又续上一杯,看起像是一堆落寞的闲人。但经旧友一旁指点,原来来者都颇为不凡,心中才一阵惊奇,忍不住四周里瞄上几眼。
靠壁坐的叫胖哥,曾是“威虎山”上的大掌柜,穿皮衣的是大黑,以前“聚义厅”里二当家,小黑今夜没来,举杯笑的是二老弟,峒河滩头油子王……皆是曾经江湖上叫响过的堂口,听熟了的名号。
都曾年少,荷尔蒙呛进血管,郑浩南、山鸡、大傻、发哥、华仔……常常从烟雾弥漫的街边录像厅里走出来,走进现实的渴望中。总有几个街头大哥的传说,出现在那些上课走神的白日梦里,总在那些落考、休学或被人藐视的时候会心生投奔他去的想法,但苦于无门。如今,他们就在这里,近在咫尺,一代人的迷乱热血,一代人的年少轻狂,像一盘老旧的录像带,就搁在这里,搁在这个你偶尔想起但一时翻找不出的地方。
“要不要,我来给你介绍一下?”那位旧友笑问。
“算了,算了。”我摇摇手,介绍也不过都是些老旧的故事罢了,何况就现坐这一桌,也足够酿一坛陈年好酒了。
二哥坐我对面,眼咪咪地笑着,皱纹细碎。就这位二哥,四十结婚,四一得子,四五离婚,如今儿子十岁了,早送晚接俨然慈父。但你可知,儿子五岁时,外婆叫他洗洗尿片,他捏在手上远远看了看,有屎,臭不可闻!竟抡臂一甩,从四楼扔出窗外人行道上。
“那时我几乎都没抱过他。”二哥笑笑地说。
“你那时都忙啥了?”我明知故问。
“陪兄弟呀!”二哥说到此,挺直了腰身端起杯来。
对,一个豪迈的汉子总能被兄弟挂念的,江湖一日无我正义何以伸张?社团一日无我兄弟何以家为?但人要永远不老就好,我就永远不会满脑白发,永远没有细碎皱纹,我就永远不是一人慈父,天下总有舍我其谁的那一天出现。
但如果,就延着二哥的轨迹去理解江湖,那就太落俗套,肤浅了。江湖本不在身外,是心中有江湖才哪里都是江湖,才哪里都有奇葩的恩怨。
才认识的一个女子,坐在旁侧,长得也好看,天庭满阔唇红齿白。都说妇女顶了半边天,但其实是顶了大半个,很多男人对此是不服的,认为几千年来天下都是男人们泼洒热血争来的,竟一朝付了妇人,心中不怎爽利。
但凡事有例外,此女不俗,早年头也是个街头混迹的海货,但一朝梦醒入了行,三年五载便赚得满盆满钵,有房有车。却只顾得春花秋月忘了结婚。三十七八时算了一卦,言四十无子便终生无嗣,一时慌了神,左右看看,勾勾指头要来一帅哥,先奉子后成婚,婚后又是我行我素,酩酊夜夜,那男孩家中带娃自然满腹怨气,难免惹得这老娘不快活,过了些时日终于一气之下将此男休了。老娘是女子,男人江湖里不讨那一杯残羹,我就是整个江湖,我就是豪门。
说实话,真难想象那位帅哥卷铺盖的背影是何等难堪。江湖,原本不只是刀光剑影,江湖,就是恩怨。
但心里心外,江湖,也不光是爱恨情仇,还有平实日月,平实到你一不小心就真的摔进一个真实存在的江湖里。
约我那旧友,别人都叫他阿哥,阿哥自小家境极好,长相英俊,风流倜傥。古龙的世界里有这么句话:世上没哪个英雄挡得住燕天南轻轻一剑,也没哪个女子挡得住江枫微微一笑。阿哥便是这江枫般的人物,虽也与江湖朋友厮混,但双脚站在岸上,从未下过水。
只是,世上女子何其多也,阿哥却只一个,满园春色里摘了一朵,本也想好好珍藏做一世厮守,但可惜,半是本性难移半是天意弄人,年近天命时,围城终究破了,城里城外都辛苦了,本当吁口气,却一时新欢真心舍不得,旧爱依然两难割,两火相煎,肝肠欲断。
阿哥的新欢如何我无从知晓,但阿哥的旧爱我却听过一段轶事:
大约二十年前,吉首下过一场小雪。时近中午,城里早已没了雪迹,只剩杂乱的泥泞,但在城郊菜园子的黄土上和砖墙的屋瓦上却仍有薄薄的一层与寒雾融和。
她从值班的厂房出来,要行一两里路才有公交站,路上无人,放眼远望,老屋残雪,空气寂静如命运般茫然。但在路间突然变出一个人来,天蓝色长呢大衣,竖着领子,是阿哥,是年少风华时的阿哥,满面荣光,光彩照人。
阿哥左手捉着衣襟,右手伸在衣服里面,像是掏枪的姿势,待她走近,阿哥竟微笑着从里面拿出一朵玫瑰来,就一朵,红色半开,带着体温,一时间,世界、心境、命运统统明亮起来。阿哥就势将大衣一笼,将她笼在胳肢窝下,只露一双眼睛,两人变作一人一齐走回,阿哥刚好高出她一个肩膀。
我读过许多情诗,也看过许多电影,但都不如这个画面,这是命运亲自做编剧和导演的。
但,好好的两个人,怎么说散就散了呢?或许,江湖就是命运,所以人在其中,身不由己。
那晚,喝得有些微醺了,起身去上个厕所,我确定大堂里是没设神龛的,但在我经过的时候,我分明看见那面墙上有关二哥身穿绿袍,右手持刀左手捋须,对我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