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统一刊号:CN43-0003 湘西团结报社出版广告热线:8518919订阅热线:8518693






2020年07月24日

灵魂深处的羊群

○ 隆杰文

这些年,那群数目不详瘦骨嶙峋的羊总是间隔不定反复出现在我的梦里。多半时候,它们由那只最年老的母羊领头,在暗哑的黄昏,静默有序地沿着村庄背后那条曲折绵长的山路不停行走;有时只是三五只出没在村西头那条草木繁茂深幽的大峡谷里,吃草,休息,喂奶,奔跑。多少次,我走到山中或下到谷底,想赶它们回家,但它们好像把我看成刽子手似的,一看到我便惊恐地四处奔逃;多少次我明明看到它们走在回家的路上,可总是回不到家;多少次我好不容易追到了它们,它们却都同时跪下,流泪求饶,仿佛我就要烹煮它们……

多少次从梦中醒来,罪恶感幻化成一把把锋利的匕首朝我刺来,使我的灵魂疼痛出血。

那群羊陪伴我走过孤独的童年,帮助我度过学生时代碰到的许多难关。而在我成长到觉得它们是累赘的时候,我竟然残忍地迫害它们的生命。

儿时的我因自卑而自闭,除了上学几乎不出门。当同龄的孩子们成群结队在外面疯玩的时候,我却一个人蛰伏在屋里看小人书或画画。父母害怕我孤单出病来,想方设法要让我走出去与人交往,可不管他们怎么努力,结果都是徒劳。嫁在邻村的姐姐看到我总是拿着哥哥们的旧画笔画小羊羔,心想我可能喜欢羊,由此想出一个让我走出家门的法子:让我养羊。我那时确实喜欢羊,于是当姐姐征求我意见的时候,我高兴地答应了。姐姐当即从婆婆家牵来一只,嘱咐我每天放两次。那是一只漂亮的小母羊,身子肥肥白白,四肢却极修长,头上那两只尖尖的角很炫耀地刺向苍穹,蓝蓝的眼睛总是与我对视。当它奔跑的时候,那动作简直比长颈鹿还要优雅。我欢喜得不得了,上学前,下学后,都要牵着它到山上吃草。它吃草时,我便看带来的小人书或帮它梳理毛发;它吃饱后,我便跟它说话或唱歌给它听,而它也好像听懂我的语言似的,张张嘴,摇摇耳朵,给我回应。它很快成为我的好朋友,使我有了交流的对象,虽然我仍不喜欢与人交往,但在家人面前时,不再显得那么乖僻。

小母羊繁殖力极强,四五年后,我家的羊便发展成一大群。而那时我也已升入初中。我就读的学校离家有几十里远,为节约车费,我只能一个月回一次家。它们和我所有的亲人一样,是我思念的对象。每次从学校一回到家,如果时间早,我便去山上找它们;如果它们已回圈,我便钻进圈里抱抱它们,边诉说我对它们的思念,边查看它们身上是否有虱子。它们呢,仿佛也在思念我,看到我的突然出现,都一只只咩咩叫着,兴奋地跑过来争相围在我身边,依偎在我的脚下,用它们暖暖的嘴亲吻我的手指。看它们那依依求疼的模样儿,我的心仿佛被一个个亲爱的孩子依恋一样柔软。

那段岁月里,暑假是我最快乐的时光。每天一到下午,我就拿着喜爱的书,打开羊圈,和我的羊们雀跃着往村庄背后的高山走去。在山上,它们善解人意不到处乱跑,有时吃草离开了我的视线,但只要我一声“咩咩”叫,它们便又慢慢地吃回来。它们的乖巧让我有了更多的时间在书海里泛舟。屈原荡涤过我的灵魂,“竹林七贤”醉倒过我的梦里,王维、孟浩然、苏轼、陆游……林语堂、沈从文、老舍、梁实秋……他们都光临过我的生命。每每掩卷,抬头与蓝天白云对话,俯首与农舍炊烟神合,顿觉生命无限静美。及至黄昏,夕辉满坡,倦鸟啼归,我吆喝着我的羊友们,走在一路黄牛白羊的山道上,无所顾忌地大声吟唱,一时间错觉连连,以为自己就是那“带月荷锄归”的五柳先生。

羊们如此无私地带给我快乐,可我仍不可避免地要给它们带来伤害。我家兄弟姐妹多,日子过得紧巴巴。为了我长智慧,每学期一开学,我就不得不和父亲牵着它们当中的两三只到集市上换书杂费,这种行为一直持续到我大学毕业。

随着我学业的完成,羊们也迎来更大的悲剧。这是它们简单的头脑怎么都无法预料到的吧。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自己所在的村庄任教。那所村小校舍破烂不堪,只有可怜的两个班级;村庄路电不通,村里的年轻人都奔到远方寻精彩去了,一到晚上便死一般沉寂。这样的工作环境与我之前所构想的相差甚远。我内心产生巨大的失落感,常常陷入莫名其妙的忧伤中。由于学校离家近,我不必住校。然而也正因为这样,我的心躁动得更加厉害,对一切都看得不顺眼起来。住家里,父母理所当然地要安排一些工夫让我完成,其中之一就是放羊。这是我以前所乐此不疲的事,按道理,我应该仍然乐此不疲下去。可我再不是之前安静温和的我。彼时的我一心向往远方的精彩,鄙视眼前的平凡,羊们的存在已成了我的负担。一开始,我还能耐着性子按时放牧它们。渐渐地,我便失去了所有耐性,放它们吃草的时间一少再少,在路上还常常无缘无故拿棍子抽打它们,用脚踢它们,用石头砸它们。有时还借口工作忙,一整天都不放它们出去,它们身上的虱子我更去加以理睬了。

原本繁旺的一大群羊在我的虐待下饿死的饿死,病亡的病亡,不出半年,便只剩两只:一只年老的母羊,一只年轻调皮的小公羊。它们的顽固令我恨之入骨。一直苦于找不到如何“消灭”它们的办法的我,在一天早晨终于计上心来。那天,我故意把它们放在人家的一个菜园附近(那菜园因经常被别家的羊入侵,主人动怒放了毒药。),然后躲在一个隐蔽处假装着看书,其实是在等待它们进入那菜园。不出我所料,被饥饿逼昏了的它们,一见园中绿油油的蔬菜,便急不可待地跳进去。接着,我亲眼看到小公羊贪馋地做着我想让它们做的事。而后,我如愿听到了它的惨叫声,那钝钝的绝望声没持续多久,便消失不再。我跑过去,看着它胀圆的肚皮,翻白的眼睛,心里的罪恶感只是一闪而过。

那只老母羊没上我的当,但它在第二天依然死得很惨。我用一根长绳把它拴在山中的一棵树上,然后跑回学校上课。放学后,大雨明明不停地下着,我仍没上山把它牵回来。雨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上才停住。等我赶到山上时,那只不知繁衍了多少子孙后代的老母羊,已四肢僵直,嘴巴狰狞地张开,眼睛在怨恨地瞪我……

给过我多少快乐多少帮助的羊群,在我的残忍迫害下都死光了,可我却没有得到预期中那种丢掉累赘后的解脱。相反地,当我望着空荡荡的羊圈,巨大的罪恶感天网一般笼罩着我,使我浑身颤栗。而这些年我忧郁成疾,陷入悲剧命运的齿轮之下无法抽身,这或许是屈死的羊们对我无声的惩罚吧!

--> 2020-07-24 1 1 团结报 c54577.html 1 灵魂深处的羊群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