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晓
电波肯定不会消逝。
但我说的这种电波,它似在云层里响起,传来滴滴答答的声音,它是我想像里的云雀,飞过白云缥缈的天空,向大地上的人们报告远方的声音。
娘,儿春节回家,保重身体!母病重,速归!货已发,三天后到站……这是那些年发来的电报,在我记忆的天幕上,像星星一样闪烁。
童年时生活在乡村,常见矮墩墩的乡邮递员在山梁上扯开嗓子喊:“高老大,上来拿电报!”“王胡子,你娃娃来电报了!”去拿电报的人,拖着一双泥腿,跌跌撞撞跑到山梁上,签字领电报,拆开读电文,一般只有几个字的内容,但一瞬间往往让人脸色突变。一封电报,报平安,报喜讯,也报悲伤,报噩耗……
村里邻居周大娘,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一天,收到一封来自新疆的电报,电文是:速来部队,某某某因公殉职。一家人还准备瞒住大娘,但很快,大娘从家人红肿的眼睛里破译了“密码”,大娘和老伴抱头号啕大哭。后来,大娘儿子的骨灰,从新疆送回老家,在松林包上,小小的坟墓与家门默默相望,56岁那年,大娘的眼也瞎了,是哭瞎的。
我9岁那年,家里收到一封电报,爷爷放下耕田的犁铧,冲向山梁拿回电报,可他不识字,便把电报让村里识字的张老三读,张老三读出了声:“大舅,母病逝!”原来,是爷爷远嫁河南的大姐去世了。我看见,爷爷转身,突然抱住水井湾旁那棵黄葛树,哭得稀里哗啦,胡子乱颤。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乡下人发一封电报,往往要翻山越岭去乡上邮局或更远的地方,那时每个字是7分钱,当年我父亲的月工资,也就20多块钱,所以,对电文上的字要惜墨如金。有次我路过乡上邮局,我那年读初二了,看见村里侯叔正在排队发电文,他费了好大劲,绞尽脑汁写出了20多个字,见了我便求教道:“你帮侯叔修改修改,看能节约几个字么。”我看了看,作了修改,变为7个字,连标点符号也没要,侯叔很高兴,我为他省去了一块多钱。他拉着我的手,去乡场馆子里,花了8分钱,为我买了一个又大又白的馒头。侯叔真是表达谢意迅速的人。
出生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孩子,大多对一部黑白电影忘不了,那部电影就是《永不消逝的电波》。电影里面的地下党员李侠,就是用一台神秘的发报机发送情报。深夜里,李侠发送电报时传来的嘀、嘀、嘀……嘟、嘟、嘟……让我汗毛倒竖。当我人到中年,再次看到一部反映谍战的电视剧,让我重温了发送电报的记忆。而今根植在我脑海里关于谍战英雄的形象,还是在童年时形成的:那人穿着黑风衣,在夜里无声行走,面对一台发报机,双目炯炯……
我进城以后,发送电报每个字是一毛六,这么多年了,这个价格基本就一直维持着。像盐巴一样,这是最温情最有良心的价格了吧。
但电话一普及,电报的身影就在岁月中渐行渐远了。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在北京的一个朋友结婚,我从小城发去了一封电报,还委托送去了鲜花。后来,朋友告诉我,那是他婚礼时收到的最温暖礼物。我的朋友老孙,40岁那年独自去全国旅行,每到一个城市,就发一封电报给妻子:今日抵达某城,平安!老孙56岁那年,他又开始了闲云野鹤般的漫游,有天他行到一个城市,几乎走遍了全城,发现已没有一个可以发送电报的地方了。老孙在旅馆里给我打来电话,哀哀地说,我是在祭奠一种生活啊,可祭坛没了。
有天读报,读到我所在的都市,一台服役了40多年的电报机,宣布退役了,这台电报机,曾经有过辉煌——一月发送过13000多封电报。像我认识的一个长寿老人,一夜之间就看到了他灵堂前的挽联,我忍不住在网上写了一个永别电报的帖子,很快招来一群网友云烟一般的叹息。
我知道,这是在默默悼念一种远去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