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良田
微友晒出一本《周易》,配上文字说:“经典,就是人人都知很重要,但就是让人没法去读的书。”后跟三个捂嘴笑。我戏评道:“实际很想读,可是翻开后,又无法坚持。”又作正经科:“用力想想,还真不是经典本身难读,还真可能是我们自身出了问题。”
问题出在哪里呢?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理念,认知文言偏执一方;二是方法,学习文言不得其法。
《周易》原文是文言。念及文言,今人往往将其与白话二元对立,认为:文言是古代的,白话是现代的;文言是死文字,白话是活文字;甚至认为,文言是古代口语的实录。讲授文言的课程,高校里唤作“古代汉语”;讲授白话的课程,唤作“现代汉语”,这对术语联手坐实了以上观念。因为这些先入之见,即便中文系学生,认为“古代汉语”过时无用的,也并不少见。如此一来,还会用心学文言吗?
文言,顾名思义,是文字与口语的互动,是口语的文字化,确切地说,是汉字化。汉字主要是表义的,不是写音的,因此其口语音串必须有所舍弃才能实现视觉化,也就是文字化。直到当下,任何一种自然口语的原生态音串,汉字要想原音原序地记录它,都会异程遭遇嘴上有音、笔下无字的尴尬。
有人说,普通话怎么说便怎么写,嘴上有音笔下必有字。是的,这是因为普通话是人工干预后的雅言,汉字化正是人工干预的主要内容。普通话与北京话不可简单地画等号,普通话只是借了北京滦平的方音体系给每个汉字正音,而普通话的词汇却是颇经了一番文字化的;因此,普通话是全体汉语方言的当前最大公约数,而不是一种原生态口语。高度文字化的文言只可看不可听,听也听不懂;从某种意义上说,普通话作为雅言,其实是一种浅显的文言,只是其文字化尚在能听懂的范围。
而普通话也不能与白话文完全画等号,相较普通话,白话文的文字化又可更进一步。一个方言区的文盲老太,大抵能听懂家庭剧的对白,但新闻报纸上“南海伏季休渔今日正式开始”“所有拍品今日截拍”,她就未必听得懂。
因此,“文言无今古,学习有浅深”,学习“古代汉语”,是学不到古人真口语的,学到的只有文言;学习文言,绝不是要学得满嘴“之乎者也”,而是为了提升汉字运用能力,换言之,是运用汉字雅化口语的书写能力。
今人读古籍,有个严重的误区:在没有熟悉原文的前提下,急于理解;又因不能直面文言,于是开卷就读注解,读“翻译”。这样读古籍,频繁地穿梭于原文与注解及“翻译”之间,最易心累神疲,多数人也就在此止了步;又有人干脆舍弃原文与注解,读完了“翻译”,便以为通读了古籍。就着注解与“翻译”终于通读原文的,纯属少数,而这番通读,十有八九效率不高、效果不佳。
如上所论,文言是汉字对口语的雅化。古今口语虽然有别,而对于文言,古人今人都是从学习前代作品开始的,这些作品皆是前人拿汉字雅化口语而成,因此,学习文言,难易程度古今一样。而略检史书,很多案例都表明,古人学习文言远胜今人,以《梁书》为例:
王规年十二,《五经》大义,并略能通。子王褒,字子渊,七岁能属文。(《王规传》)
王承字安期,仆射暕子,七岁通《周易》。(《王承传》)
孺幼聪敏,七岁能属文。孺二弟:览、遵。览字孝智,十六通《老》《易》。遵字孝陵,少清雅,有学行,工属文。(《刘孺传》)
萧幾字德玄,年十岁,能属文,好学,善草隶书。杨公则卒,幾为之《诔》,时年十五。沈约见而奇之。(《萧幾传》)
梁武帝随机抽了王羲之一千个不重复的字,周兴嗣一夜功夫次韵成《千字文》,《梁书·文学传》载周兴嗣二十出头“善属文”,在当时其实算晚慧了。早则七岁,晚则弱冠,便能玩转文言,读写自如,难道古人智商远超今人?还是其理念相宜、方法得当呢?
《吕氏春秋》载,子夏前往晋国,路过卫国,老远听到有人读史书说“晋师三豕过河”,子夏对学生说,不对,应该是“己亥过河”。到了晋国问史官,果真是“己亥过河”。《晋书·儒林传》载徐苗事迹:“苗少家贫,昼执鉏耒,夜则吟诵。”李白《游太山》诗:“清斋三千日,裂素写道经。吟诵有所得,众神卫我形。”
以上事例说明,先秦以来士人读书,或诵读、或吟诵,总之都是有声的。这种读书法,古人统称“读”,今人则称素读。加字是为了区别于默读,且意在强调“专注原文”。专注原文,是指眼观原文,口诵原文,耳听原文,心随原文;读诵之时,理解或者不理解原文,如实自告,心知肚明即可,切不可弃原文而停声作他想。反复读诵原文熟悉原文后,再钻研古今注本,不解之处,往往一点即通、豁然有悟。钻研注本,这叫研读。今人学文言,之所以事倍功半,症结就在于:未经素读,直奔研读。圣人说:“欲速则不达。”难道不是吗?
调整了对文言的认知,配上适宜的学习方法,其实,《周易》并不难读。王承七龄通《周易》,刘览十六通《周易》,亲爱的你,准备几时通《周易》呢?
您若主意已定,我们一起素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