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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08月12日

一个人的拉拉渡

清水江上摆渡人。

此岸洪安,彼岸茶峒。

文/叶梅玉 图/石 健

一条大河,从贵州梵净山奔腾而来,一路翻山越岭,跌宕起伏,流经边城茶峒时,水势变得舒缓、平静,河水清澈澄明,茶峒人把这条河叫做清水江。

清水江连接两座古镇,河的一岸,是湖南茶峒;另一岸,是重庆洪安。每天,从河这边过到河那边,从河那边过到河这边的人多得数不过来。

河面上,有一条渡船。曾有一位摆渡人姓蒋,名宗来,茶峒人。我认识他时,他已92岁了。这里的人们都叫他“桨伯”,意思是他一辈子也未离开过船桨,又因“桨”与“蒋”谐音。“桨伯”很乐意大家这样叫他,有小他辈分的年轻人叫他“爷爷”,他却半天反应不过来。后来,他逢人就说,你们不要管辈分大小,一概叫我“桨伯”就是,叫我“爷爷”“老太”,我还不习惯得很呢。他的话惹得大家哄然大笑,传开去,再也无人叫其他称呼,都改口一律叫他“桨伯”。

我也叫他“桨伯”,这样称呼让我觉得亲切。桨伯13岁就上了渡船,吃、穿、用、住,一概在船上。他在船上一住就是一辈子,从此再未离开过。桨伯远嫁岳阳的女儿,几次要接他去大城市享受生活、安度晚年,他却不愿离开渡船半步。

桨伯的渡船与别处的渡船不同,它不用桨,不用篙,而是靠一根铁缆绳,用一根硬木棒卡住它,利用力学原理,轻轻一拉,便把船从河这边拉到了河那边,人们都称这渡船为“拉拉渡”。

拉拉渡是由桨伯和重庆人杨长青两人共同发明创造的。最初,从茶峒到对岸的洪安,是靠渡筏过河。后来,因清水江经常涨大水,筏子不安全,他们就改用一根粗大的麻绳索系在河两岸,船头竖一根竹竿,上面挂一个可以活动的竹环,竹环挂在绳索上,船夫拉着绳索,慢慢地牵船过河。再后来,麻绳索、竹环慢慢演变成了如今的铁缆绳、铁环和硬木棒。

桨伯说起拉拉渡,满脸都是从心底流淌出来的热爱和自豪。他一边佝偻着腰身,古铜色的脸上镶满了沟沟壑壑的皱纹,一边用一双青筋突出、骨节粗大、蒲扇般的大手握住一根硬木棒,慢慢悠悠,不急不躁 ,一下一下地拉着,木棒与铁缆绳相互摩擦,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坐在船上,看着年迈的桨伯拉渡,我总是心里不安。桨伯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他仰面哈哈一笑,朝我喊道:“妹,你只管坐踏实,我这把老骨头一辈子都离不开拉拉渡,离开它,浑身就酸疼,不自在得很呢。”说完,桨伯又甩下一连串响亮的笑声。

我也随着桨伯笑了起来。渡船沿着铁缆绳有节奏地向对岸缓缓移动,有风轻轻拂过,让人沉醉。对面的洪安古镇愈发近了,河岸屹立着一座红色毛主席语录塔,上面的字迹历历在目,生出一种历史沧桑感。当年刘邓大军解放大西南,就是经由这个拉拉渡口,冒着敌人的枪林弹雨,乘坐渡船,架设浮桥,冲到对面洪安,敲开了大西南的第一门户。

说到这段革命历史,桨伯脸上忽然光亮起来,原来桨伯的渡船当年也加入到了当地百姓渡送解放军的队伍中。如今,往事已经成为桨伯津津乐道、刻骨铭心的记忆。

在洪安古镇青石板铺就的老街随意走走,二野司令部旧址、刘邓大军进军大西南纪念碑、街道两旁的手工编织竹器店铺、饰品店铺、古旧的封火筒子木屋,让人在历史与现实的交错中,感受到一份凝重与和平的安宁。

从洪安上船,坐到茶峒。一仰头,便可见对面偌大的岩石上,镌刻着遒劲有力的“边城”二字,红色字体,色彩耀眼。茶峒后来改名为“边城”,而我更喜欢旧名“茶峒”,觉得它颇有古意。

坐在船上,看桨伯一下一下地拉着渡船,看船下的河水一波一波地推涌向前,看水里的云彩被水波揉碎,红的,白的,蓝的,层层叠叠地在河水里荡漾,人,便恍惚起来。好像是,拥有了满怀的清风,满怀的云影波光,整个人变得澄明了,安静了,什么也不想说了,只想静静感受这慢时光的美好与悠闲。

与我同船的有五六人,都是过到河对面的茶峒人。他们脚前的背篓里装满采购回来的各样物品,他们说着本地的方言,有一搭,没一搭的,不管认识不认识,脸上都挂着和善的笑容,一脸的满足,一脸的安详。夕阳的余晖洒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也斜照在油光发亮灿黄色的船舷上。我静静享受着从水上升起的轻柔的凉意,舒适、惬意。有阵阵喧闹声从河码头传过来,从船上望去,可望见河里攒动的人头和浮在水面花花绿绿的救生圈。大人、孩子大呼小叫的声音从河面上荡过来,河风中裹挟着阵阵欢笑,这是沉寂了一天的古镇最闹热的时候。

这份闹热似乎与桨伯无关,他悠然地拉着渡船,一下,又一下,一副惯看秋月春风的超脱与淡然。只要看看桨伯平静如初的面容,一颗被喧闹声搅扰得躁动不安的心,便又复归于宁静。

据说,清水江两岸的百姓以前坐渡船是要收费的。清朝年间,有个乡下人从茶峒渡河去外地当兵谋生,身上却一文不名,无钱过渡,只好沿街乞讨。讨得钱坐了渡船,当了兵,混得了一官半职,发誓要义渡两岸百姓。他花钱请人修渡船,买田地,出租耕种,用租金作为摆渡人的生活费用。义渡就这样流传下来了。

桨伯默默地把义渡传承下来,对于河两岸百姓来往过渡分文不取,每年只象征性地一家收一点谷子过生活;对于外地人每人只收取五角钱过渡费。

下了渡船,我递给桨伯一块钱过渡费,桨伯忙从一个木匣子里找出五角钱递给我,我没有伸手去接,说不用找了。他却受辱般地把钱塞进我怀里。那一瞬间,我想起了翠翠的爷爷,那个不收取任何费用、与人推搡着拒绝接受任何物资的爷爷。

茶峒的草木人事给沈从文先生留下了美好深刻的印象,他在自传里曾经这样描述:“那些渡筏,在静静的溪水中游动,两岸全是夹竹林高山,给人无比幽静的感觉。十年后还在我的记忆里,极其鲜明地占据了一个位置。”这些极其鲜明的印象,成了沈从文写作《边城》的灵感之源。

一部《边城》让茶峒走进了人们的视线,茶峒因《边城》声名鹊起。每年旅游旺季,全中国、全世界的人们从四面八方来到这里,回想翠翠和爷爷的故事,回想往昔的边城。

如今的茶峒渐渐有了商业气息,外地乘客的过渡费涨到了每人两块钱。沿河的吊脚楼也不再是单纯的住户,下面一排房间全部改作了门面,经营餐饮,出售具有民族特色的苗绣、苗服以及银项圈、银披肩、银耳环等各样银首饰。

后来听说,桨伯在102岁那年,驾鹤西去了。

与从前一样,每次去茶峒,我还会坐一回拉拉渡。船,不是那只船了;人,也不是那个人了。坐在拉拉渡上,我总会想起“桨伯”,一个和善、纯粹的老人,一个爱船如命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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