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籍二木
娘子喜欢摄影,什么都拍得好,但就是拍不好酒,只要与酒有关,无论是酒坊里的酒还是酒桌上的人,统统的糖水片,徒有色彩、索然无味,全然不得要领。
我看她拍了一组酿酒题材,忍不住直接哐了一瓢冷水:你拍不好。为什么?因为这片子里的酒没有酒味,酒是酒,我是我,仿佛谁也不认识谁。
难道你还要和酒有一腿不成?河东一声吼,头皮瞬间紧致了,这是触了逆鳞哪。
但既然说了,不妨多说几句,关于酒。
生活中有件事很奇怪,许多人表面上极其普通,穿着说话走路都合规中矩,人海中找不到他,他不是亮点。然而,当他喝了两杯,上了头,他就会突然变成另一个你似乎从不认识的人,夸张的举止、惊人的胆量、激昂的言辞……无处不彰显出他的独一无二和与众不同。
那么,究竟是他平时在伪装还是他现在在假装?
还有你,平日里道貌岸然、礼义廉耻,语气的急缓、距离的远近、表情的尺度、谈论的深度,无不在心中细细拿捏再三才表演出来,这叫温良恭俭让,也叫夹着尾巴装孙子,很难受,谁装谁知道。但,是,三杯下肚……或,再加点儿,半斤以后,你有没有一种感觉,有一台久久置放在灰尘中的发动机,汽油正徐徐穿过阳光下透明的软管,“突,突突……”发动起来,然后,“轰——”颤抖吧,地球!老子不装了,老子就是爷,痛快!
而待酒醒以后又会自问,我这是怎么了?
也许答案只有一个:酒,自带灵魂。
我一直相信,在那些无人窥探的幽暗地域里,时间长了会孕育出有灵性的东西来。酒便是如此,在那晦暗的发酵池中,在那长达数年的静谧时光里,它独自演变出了灵魂,但它没有肉体,所以它需要来附身于你,这是前世约好了的。
市面上有一种酒,好酒,需要洞藏八年才能出封。但端起它时你可敢想像,它八年前密封于幽深洞穴时你在哪里?干些什么?八年前你是谁?八年中你做了什么?经历了什么?有多少欢笑、有多少悲伤?交了多少新朋、别了多少旧友?成功几何、失败多少?白发可生、心愿曾了?而在八年中你所有的故事里,它一直在洞中等待,等待与你相逢,等待中,它变成了另一个你,一个你所未曾遇见的你。
一杯君抬首,两魂二合一,当你与它合体那一刻,你就不再是你,它也不再是它,你变成了它,它变成了你,八年时光将你们溶为一身。
那一刻飞觞醉月今夕何夕,“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你不必再蜷伏于世俗的眼光,不惮于我是如此与众不同。一个真正干净的自己蜕蛹而出,如从褴褛的皮囊中破开四壁。
酒,使你敢于成为你最喜欢的自己,不在乎这个自己是天使还是魔鬼,与道德无关,不屈从世俗,这是一种近乎诗人般的情怀。
我一直觉得有两个历史人物所有演员都演不好。一个是一代奸雄曹孟德,一个是伟大领袖毛主席,演不好的原因是演员根本没有理解他们,军事家、政治家、革命家……这都不是他们的本质。他们是诗人,他们拥有与世俗不一样的情怀,这才是他们植于骨髓中的灵魂。不然你无从理解“绕树三匝,何枝可依”成功前夜时的孤寂,也无从领会“山舞银蛇,原驰蜡象”胜负难料时的豪迈。
当然,酒不可能使你成为诗人,但酒可以让你抵达诗的高妙,暂时脱离俗世的市侩与无聊,至少是一种“几近于道”的高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