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 敬
有极少数孩子,似乎被造物主忽视了,它把他们不同于常人地降临在这世上。比如身体残缺的儿童,有的严重到生活不能自理,自从出生就身处狭小的空间,从小没有机会踏进校园的大门接受教育。
今年春天,由于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疫情严峻,开学时间一再推迟,5月方才确定小学开学日期。报名前两天,学校组织教师给附近村落的七位残疾儿童上门送教,分两组同时进行。我和两位同事为一组,共同负责三个孩子:一个女生两个男生。
为残疾儿童送教上门,我没做过,不知分寸,心里没底,但同事们很有经验。出发前,一个同事准备了文具和书本,一个孩子赠送一份;另一个同事带我去超市购买袋装米和桶装油,一个家庭赠送一份。
5月的天气很好,阳光普照,空气清爽,久居之后出得门来,心情很愉悦。迎着徐徐晨风和鸟鸣花香, 我们出发了。
一
车在盘山公路上行驶,路窄弯多悬崖峭,一路上,我们对司机说得最多的是:慢点儿,慢点儿,安全第一。
一小时后,我们到达目的地——保靖县葫芦镇木耳村老寨组,车停在寨中的坪场上。
我有点晕车,在不远处的小凉亭边找了一块较平的青石坐下歇息,不停地灌水漱口,想压制住恶心反胃的感觉。亭子的右下方竖着石碑,上刻寨名。
据来过的同事介绍,我们此行要看望的是一个十岁的女孩,由奶奶在家照顾,爸爸妈妈都外出打工挣钱去了,每年春节时才回来几天。她有一个哥哥跟在父母身边就近读书,而她只能待在乡下家中,因为她脚有残疾,大脑在出生后也因病致残,不能说话进行正常表达,但她能听懂简单的苗语。
她家就住路坎下。同事下去看了,门是锁的,敲门喊人都无人回应。打她奶奶的电话,通了却无人接听。环顾四周,想找个人问问,邻居们也是门庭紧闭。看来,只有回到亭子边等待了,也许是今天天气好,祖孙俩下地去了。
凉亭边有几个孩子在嬉戏。我向他们打听这个残疾女孩。他们说,残疾女孩力气大,发气了会乱吼,村里孩子都怕她,也都不敢和她玩,她奶奶从不准她一个人出门,时时不让她离开视线范围。
过了几十分钟,一个老人和一个女孩向我们这边走来。老人走在前面,不时回头催促后面的孩子快点,奶奶每次回头催促,小女孩都会嘿嘿一笑,然后用力甩开双臂企图加快速度,但她的腿是跛的,走起路来摇晃。见状,奶奶回走几步扶住女孩。之前来过的同事认识她们,疾步上前劝她们慢点,并立即走近了女孩扶着她,以防摔倒。
看得出,女孩子特别喜欢我的同事,一进门就拉着同事的手要她陪她玩。同事递给她文具和书本,问她是否会写以前教过的她的名字和从一到十的数字,她拿到文具和书本就画起来,画几笔,就冲我们笑一下。我们试图和女孩说话并教她写字认字,她都用手推开我们,然后握着笔自己一页一页地画,感觉笔能画出图形很奇妙。她的手很有力,穿着干净,表现正常,没我之前想的那么糟。
奶奶很乐观,七十多岁了,白头发还很少,行动麻利。看着老人,也为女孩子有人照顾感到安慰。原来,在女孩五岁时,她父母也曾打算把她带在身边读书,想让她学一点知识,但经过多次尝试都失败了,无奈之下,才把她送回老家让奶奶照顾。
临别时,祖孙俩送我们上车。车渐行渐远,车后的身影消失了,可我脑海里祖孙俩相扶相伴的画面更加清晰了。
归途,我们一路无语,偶有轻轻叹息声。
二
在镇上吃午饭后,接下来要去看的这个男孩儿年纪稍大些。他十五岁,家住离镇上不远的排华村。
他家建在村中偏僻处,远离村庄中心,有一条小径弯弯曲曲往上绕到他家,屋下是一片梯田,屋后就是山林。
电话联系到男孩的父亲,他正忙着施工建造新房,新房在村中路边,近年国家政策好,危房改造或重建有补贴,所以一家人都想搬下山来,改善生活环境。
男孩的父亲来不及换掉工作服,扑了衣服上的灰,匆忙洗了手,领着我们走向他的老房。老房倾斜,被风化得厉害。男孩的父亲进门就直接上楼叫男孩下来。很久,男孩没有下来,父亲发觉了我们的疑惑,立即解释说,孩子双腿不能行走,只能靠手扶着楼梯爬行,加之下楼,所以慢了些。父亲解释得很自然,而我听了,心情沉重起来。
很大一阵子,男孩从门里探出头来,他想努力站起来,双手用力顺着房柱往上抓,抬头挺胸,慢慢上挪,双脚试着撑起来,试了四次才勉强靠立,此时,他的双腿剧烈地颤抖起来,额头憋出了豆大的汗水。
他父亲看见了他,快步向前去扶他,他却不要父亲扶,手甩得很倔强。见状,父亲朝我们嘿嘿一笑。男孩看准了离他最近的凳子,跨出一步后双手撑地,又用力向上,整个身子就坐在了凳子上。我们给他书和文具,他都不要。他父亲要我们不要靠近孩子,让男孩自顾自地沉浸于自己的世界。原来,这个男孩同样不会说话,生活也不能自理,他从出生就没有离开过这个家,如同一个半瘫的孩子。
男孩有一个正常的弟弟,过几天就报名读一年级了。他父亲说起小儿子很激动,说小儿子是一家人的希望与寄托。
男孩的父亲送我们走的时候,说他这辈子的愿望就是照顾好大儿子,培养好小儿子。
希望孩子的父亲能如愿,我们唯一能做的是为这一家人祈福。
三
生活,没有绝对的美好。看到这些孩子因身体残缺而改变了整个人生轨迹,尤感生活的艰难和命运的残酷。
思绪飘浮中,我们来到了一处危险的山路,这路的尽头是我们要去送教的第三个儿童的家——葫芦村杉木寨组。
这是进村唯一的一条路,去年刚竣工,路窄且陡,仅能容纳一辆车进出,路边没有防护栏,一眼能够看到路边有几百米深的峡谷,令人有些害怕。
这个孩子是男孩。我们提前联系过他父亲,得知他不能自理,是父亲一直在家照顾他。这个寨子很小,十余户人家分布在一条小河的左右两岸。男孩的家靠上游,我们走过由几根木头铺排成的小桥,然后拐弯,就看到那男孩的家了。门前的坪场上有一个中年男子正等着我们。
这家人屋里屋外干净整洁,一看就是勤劳人家。男孩儿正在看电视,电视里放的是87版《西游记》。看到孙悟空在海底抢定海神针的场景,男孩哈哈大笑起来。他并不理睬我们,等他父亲唤他坐近我们的时候,才有点不情愿地挪过来,这时,可以看到他腿有残疾。他一看到文具和书本,立马抢了过去。
看到这一幕,我的心情轻松了一些,因为,他没有因残疾而少年老成、而童心消逝、而内心孤僻。他可爱、多动、好奇、调皮,正是孩子本来的模样。
我教他写写画画,我简单地和他交流,他不仅可以听懂我的话,还叫我和他一起看电视。他把铅笔芯杵断了,我教他用卷笔刀削笔,他很快学会了。我疑惑地问他父亲为什么没有送孩子去学校读书呢?
原来,男孩到入学年龄时,他的父母带着他在浙江打工。每次送他去学校上学,但进学校不到三天就又会被老师送回来。因为老师上课的时候拿粉笔写字,男孩也跑上讲台拿粉笔乱涂乱画,老师生气批评骂人,他就安静一会儿,接着,又会跑上去涂画。后来有人建议把孩子送到特殊学校。开始一个星期还好,第二个星期,校长就打电话来要家长领人回家了。一来二去,家长便放弃了送孩子上学的想法。男孩十四岁了,到村里也是调皮捣蛋的,他不听母亲的管教,只能由父亲来看着守着。
这天傍晚,我们才回到家中。这一天太长了,身心都很劳累疲惫。人来到世间,生命都是一次跋涉,但这些孩子跋涉得太难,他们的家人走得太累。貌似强大、强忍艰辛的生命们,真的需要更多的人关心关爱、伸出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