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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08月14日

远 夏

水岸牧歌 向民航 摄

卢瑞龙

1977年夏天的一个午后。知了已屏声敛息,不过,它会在夜幕降临的当口卷土重来。大黄狗正趴在一颗浓阴的树下,偶尔翻一下眼,随即又将眼皮耷拉下去。风歇了,树睡了,云隐了。一切似乎都在本该浓烈的时候沉寂了。除了我们。

我们是一群孩子。一群孩子具体说来就是十二岁的我和我的胞弟们。我们是不会消停的,我们无法沉寂。

早晨,我们按照母亲出工前的铺排,打扫了屋子还有天坪,放出了鸡群,做了早饭,喂了猪食。稍后,我们躲猫儿、打泥仗。将屋里屋外爬了个遍跑了个够之后,我们计划开始下一步行动:到外面去野。

锁好门之后,我们就开拔了。

我们首先是捡起地上的小石块或者小木棍,用力抛向空中,击打姑婆家里的大梨树。感觉落下的酸梨子差不多了的时候,我们就继续开拔。接着,我们会攀下文妹姐姐屋里的毛桃子树的枝桠,我们将毛桃子在汗衫上擦了几擦,便塞进嘴里,味道甜不甜,好不好吃,我们照例是不管的。

在经过一块不知谁家的菜地时,我们偷摘了一些西红柿。

然后,我们挑了几丘水快干涸了的稻田。下到田里,我们用手拨开业已金黄的稻子,寻找田中相对低洼的地方。那里一定有一窝一窝陷在浅水里的一二指大的鲫壳子(鲫鱼),运气好的时候,还有三指大甚至巴掌宽的。

再然后,我们又偷扯了别人家里的一些南瓜花,到草地里捉了一些蚱蜢。如此这样,就去钓青蛙。手膀子被太阳晒得辣痒辣痛的时候,我们就班师回朝了。

到家里躲了一阵荫凉过后,我们想起,鸡婆应该屙蛋了。

我们就去屋后堆放着的柴草里找。找到鸡蛋之后,我们决定偷偷地炒了吃。但这之前,我有必要警告四弟,因为我们曾经背着母亲干过许多肯定要挨打但兴许也能侥幸逃得过去的勾当,而最后却都挨了打,就全是四弟称的奸(称奸:背叛告发)。我警告四弟硬的方式就是恐吓,如果再称奸了我就要打死他。软的方式就是拉拢,让他多吃一点儿。

可那次四弟没有称奸。因为在我母亲还未收工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

吃完鸡蛋打着响嗝,正不知去干什么好的时候,我的爷爷气喘吁吁地来到了我们家。爷爷一般是不会到我们家来的。爷爷来了肯定有事。爷爷住在县城里,我们住在城郊乡下。我们一般也只是在过春节拜年的时候才去看他的。所以,我们一时有些认生。爷爷一屁股坐在阶沿上,瞪着眼睛对我说,快到山上叫你妈回来,有急事……

母亲回来后,在一边和爷爷嘀咕着。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我看到爷爷和母亲焦急万分的表情,感觉到事情肯定很严重。果然,一会儿,换过衣服的母亲神情凝重地告诉我,我的父亲在外地出了车祸,她得和爷爷赶过去……

我的父亲当时在县木材公司开车,开的是那种叫做“铁牛”的大型拖拉机。那个时候父亲和他开的“铁牛”一样牛。寨上的人常常托父亲买红糖、肥皂、布匹等一应日用必需品。要知道,在那个物质匮乏的上世纪七十年代,莫说没钱,就是有钱,也还要各种供应票才能买到想要的物品。所以,每每父亲回来,我们家就像过年一样热闹。我不相信父亲会出车祸。我曾多次坐过父亲开的车,我觉得父亲的车开得真好。有一阵子我甚至想,我长大后也要像父亲那样开“铁牛”。我当时还无法认知车祸,我的全部概念就是车下坎了。后来我才知道,父亲的车祸源于刹车管断裂,也就是机械事故。无法控制的铁牛冲下了三十多米高的悬崖峭壁……

跟在母亲身后到医院看到父亲时,是几天以后。父亲浑身缠满了绷带,插着针管,打着氧气,我见了有些害怕。我想,那个躺着的人是不是我的父亲呢?母亲那时要我叫唤几声父亲,可我大声地叫着,父亲却没应。事实上,父亲一直昏迷着。父亲没应,我看见母亲转过身去流泪了。

我叫应父亲的时候,父亲刚刚被医生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父亲同时也叫着我,叫的是我的乳名。父亲的声音轻极了,我几乎听不见。刚揭开绷带的父亲的脸,全无血色,一如我未写过字的作业纸。父亲的脾脏被全部摘除了。父亲只能喝一点点水汁。其实还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喝,因为我看见母亲用筷子蘸了点鸡汤,放到父亲嘴边,父亲的嘴唇,只能轻轻地嚅动。

渐渐地就有一些亲朋好友来到医院探望我的父亲。保靖县一位滕姓的叔叔送了一个西瓜。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西瓜。而且在那之前,我也还从来没吃过西瓜。我当时想,那西瓜不晓得甜不甜?如果甜,不晓得有不有我吃过的冰糖那样甜呢?

母亲悄悄地对外婆说,把西瓜卖了吧,他爸爸又不能吃,放久了会烂的。

我于是就和外婆去到菜行里。外婆坐在要卖的菜后面。我蹲在要卖的西瓜后面。我望着西瓜,西瓜也望着我。

终于有几个人来买了,却是教我化学课的丁老师他们。我赶紧低下头,假装没看见他们。可他们认出了我,我就叫了他们。他们和外婆讨价还价之后,十斤二两的西瓜,他们给了两块二角钱。

他们却不走,他们说瓜太大了懒得搬,不如就吃了吧。可是没有刀。丁老师说没刀不要紧,他用手砸开了。那瓜肉真是红极了,是像熟透了的柿子那样的鲜红。我当时紧张地想,如果丁老师他们叫我也吃一点儿的话,我是吃还是不吃呢?可是他们没叫我。我想他们可能是忘了。

他们大口大口吃着的时候,瓜汁顺着他们的嘴角直往下流。他们用手背揩瓜汁的时候说,太好吃了,还没吃过那样甜的瓜。外婆就望着他们笑。外婆说,没骗你们吧,好吃吧,要不是为了治伤,哪个舍得卖啊。我也望着他们笑。我好想他们看见我的笑,可他们都没看见……

听到外婆叫我的时候,我被吓了一跳。

外婆对我说,你父亲现在还要很多钱治伤,莫爱别人的东西。二天长大了找得到钱了,你自己欢喜买好多西瓜就买好多西瓜。然后,外婆给了我四分钱,要我去买根绿豆冰棒吃。我只拿了两分钱买了一根白糖冰棒,我长久地将它含在嘴里,享受着它的甜,想象着另外一些甜。

眨眼间,许多年已过去。爷爷和外婆都已离开了人世。许多的往事也都渐渐泛黄。那个远逝了的夏天,却一直印在我的脑海里,未曾忘却,未能忘却。现在,我满怀深情地写下这些文字,写作的过程中,我的泪水轻轻地滑过脸庞,我竟以为,它就是老家门前那条年长月久自由流淌着的未及命名的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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