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翔
劁 猪
祖传的羊角号声,在乡村深处稀疏地盛开。
雪白的刀口哧啦一声划开肌肤,如同犁铧剖开板结的春天。
猪仔的嚎啕,在主妇的热情声中晕开。
一滴滴的血,一晃一晃的疼痛,在颤抖的毛发上蜿蜒,滑进主妇幽深的眼。
洗净阉割刀,洗净这枚制造疼痛制造幸福的白光,别在劁猪匠的屁股上,别在乡村的屁股上,不老。
缝补伤口
调皮的风,在田野,踩倒了未成年的玉米,玉米地裸露睡席大的伤口,秋天的喜悦被撕裂了一个洞。洞有多大,农人胸口上的痛就有多大。
锄头是针,辛劳是线,渴望是消炎的碘酒,滚圆的黄豆是撒在伤口上的药,一锄一窝豆,密密地缝合伤口。
秋天的时候,触摸这道伤,依然隐痛。
乡雨
奶奶的纺车,一定是架在了天空,细白的丝线,密密麻麻地在天地间柔软,扭过来,移过去。
玉米株、稻秧、高粱株、绿豆植株,是奶奶的纱锭吗?万千纱锭喧响,一起举起夏天的合唱。
这么多纱线,只要认真接纳和点染,一件金色的纱衣,就晾在秋天的深处。
下乡的蔬菜瓜果
一声声偏僻的叫卖嗓音,如同丝线,将相背而坐的村庄串联起来。
摩托车的三个车轮,背负鱼篓、菜篮……红袍加身的胡萝卜,一脸城市相。尤其是天南地北的果果瓜瓜,跑进老人干瘪的胸怀,扑进老人浑浊的眼。
老人摸着瓜果,就摸到了天南地北的地域和气候,摸到了今天的脉搏。
送到乡下的蔬菜瓜果,如同邮递员送来的报纸,天天都有清新的文章。
竹条子
爷爷奶奶用竹条子作执法机关,处罚孙子的捣蛋。
竹条子常常高悬在火坑架子上,被炊烟和孙子的目光熏黑。
熏黑的执法机关,越来越细越短,孙子越来越粗越长。
短短的竹条子,当丈量不了孙子那道拉长的目光,爷爷奶奶就从人世里抽出做人的竹条子,悬在孙子的思想上,要多长有多长。
上吊的丝瓜
人间的苦难,蜇痛了丝瓜脆弱的神经。
短短的花期不曾凋谢,匆匆上吊,用绝望姿势逼退苦难,救活泡在风雨里的眼神。
丝瓜吊在风中,疼痛越来越圆,越来越鼓。
在断气之前的秋风里,上吊的丝瓜不忘将一粒粒种子儿催硬,让灵魂在来生里延伸。
老木房子
多雨季节,老木房子的房板如同母亲的眼神,已经潮湿。
母亲说,这是村寨里最后的一座老房子,常常在她梦里倒去。
母亲修不起大厦,如同修不好她的佝偻脊背。
有风的夜里,老房子吱吱作响,那是母亲风湿关节炎疼痛时的声音。
母亲唯一高兴的是,有一桶野生的糖蜂,安营扎寨在老房子檐下。
母亲说蜂趋旺家门,老木房子是旺家。
我常常扒开院子里的长草,回到母亲这个蜂房。
井边打水的小妹
鲜嫩的七岁小妹,脸上开一朵山茶花,却照不亮奶奶的香火袅袅的家谱。
小小的妹,偷偷藏起心中的疼,和奶奶在水井旁打水,却一直提不起水桶,提不起奶奶幽深的叹息。
井边打水的小妹,她看到水面上,一枚晃动的身影,美丽而扭曲。
青青树蛙
七月的堂屋,有香火在黑夜里袅袅,那是情感的炊烟,从阳间出发,直达阴间的天空。
祖人闻到炊烟,就闻到故乡的位置,忽然变成一只只青青的树蛙,跳在屋旁、井边。
狗子、猫儿,你别吓唬我们的祖人。
祖人离世久了,如同离乡久了,谁都会思乡。
盐水漱口的嫂子
乳白的口腔溃疡,溃烂了嫂子的日子。
端起淡淡的盐水,漱口,用盐水点醒生理盐水,用盐点醒盐,救活婉转的莺声燕语,救活你生活的歌声。
用盐水漱口的嫂子,真正拯救自己的,是被点醒的自己。
鲁希望
中医理论,缺什么就补什么,在信念里也一样,有缺就补。
他一生下来就是哑巴,聋子。
父亲望着一望无际的日子,叫他鲁希望。
成年后的鲁希望矮矮墩墩,挑水、打柴、犁田。鲁希望就像屋柱下的基脚岩,支撑着笨重的家庭,却鳏夫了一生。
鲁希望一生不曾说话、唱歌。
鲁希望死时,冬风为他嚎啕出了歌声。
瓜架上
一根根瘦骨嶙峋的杉木手臂,相互牵起来,为春天搭建产床。
北瓜藤,这蜿蜒的脐带,顺势就找到了生命的位置。在瓜架上,摇曳嫩绿的手掌。
产床渐绿,季节的疼爱渐次丰满。
鸟声的笛音落满瓜架,为滚圆的北瓜婴儿演奏生命诞生的曲。
农家的目光在瓜架上游走,思绪却在熟瓜上停留,有了产床或者舞台的瓜儿,就是睡得香,睡得熟。
孵蛋的母鸡痴了
爱,痴了,耳朵是聋的,哪怕一粒香软的虫音。
爱,痴了,眼睛是瞎的,哪怕爬在天空的闪电白虫,有多肥美。
主妇人的吆喝声,那是滑过体表的风,走了,无痕。
母鸡只想孵那一颗蛋,哪怕一颗石头,相信会有鲜嫩的啼叫声,在某个清晨里,袅袅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