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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08月21日

开花的土地

○黄海龙

父亲到地头时,那枚橘黄色的太阳刚冒出春山顶上,山坡依然笼罩在夜的暗影里。父亲一声吆喝,划破了春晨的宁静,也闹热了山野……

春天的时候,总是父亲最繁忙的时候。他和寨上的村民一样,每天都早早地出门,在水汪汪的稻田里翻耕,在新翻的土地里播种,在绿油油的麦地里除草……那时节,家乡的田野里、山坡上,到处是犁铧翻飞、播种植苗的热闹场景,汉子们扬鞭叱牛的吆喝声此起彼落、遥相呼应,让春日的山村格外生动。

那时的父亲,总要忙到夕阳斜长、烟霞朦胧时分才回家。父亲肩扛犁耙,跟在那头老黄牛的后边,蹒跚在夕阳的深处、山间的小路上。荷锄而归的父亲,和那些晚归的农人一道,成了乡村这个季节最动人的风景。

银亮的犁铧划入土地,新翻的泥土就像刚出笼的馒头,蓬松着,冒着热气。闻着泥土混杂着青草的味儿,父亲就有点微醺了,似乎这新翻的泥土就是他黎明的盛宴……

父亲对土地一往情深。他不许玩耍的小孩挖田埂上的泥土,因为那样会让稻田漏水;他不许小孩把石头、瓦片扔进田里,即便小孩扔进的是别人的田,父亲也会挽起裤腿下田,边摸边说:“不懂事的娃,这会伤牛脚、人脚的。”有时候,父亲挑着一担大粪路过,小孩老远看见会捂着鼻子往一边躲。父亲就笑:“捂什么捂,吃屎用屎,除屎饿死。”父亲是说,土地靠肥料喂养,人靠土地养活。

和许多农人一样,父亲有事无事的时候,总喜欢到田间地头走走,似乎一天看不见土地,他这一天就浑身不舒坦、不踏实。即便下雪的日子也一样,摸摸麦地的墒情,看看麦苗的长势,顺便把路上的一堆牛粪弄进地里。记忆中,父亲时常一个人蹲在秋天的稻田边,眼睛痴迷地看着那一田金色的稻浪,那眼神似乎在说:“这就是土地长出的灿黄黄的谷子、白蒙蒙的大米啊”。

父亲吐掉嘴里的旱烟,捋起衣袖,朝手心吐了口唾液星子,开始混拌肥料和种子。下种之前,父亲照例捧起一把泥土来,在那双粗糙的手里反复揉搓着……

父亲很会摸庄稼的脾性,哪种作物喜阴,哪种作物喜阳;哪种作物需肥重,哪种作物需肥轻,他一清二楚,一如清楚自己儿女的脾性一样。父亲会根据作物的脾性,把几种作物很巧妙地套种在一起,比如在辣子地边种上豇豆、丝瓜,在辣子地中间套种白菜、韭菜;在油菜地里套种花生,在红薯地旁种上玉米,这些作物各得其所,互不妨碍。父亲像喂养自己的孩子一样喂养着土地和庄稼,他侍弄的菜园子一年四季都花花绿绿的,煞是让人眼馋。

父亲的心里有一本“农经”, 什么“春分麦起身,肥水要紧跟”、“谷雨前与后,种瓜又点豆”,他十分清楚。父亲总是那么精心地计划着农事,一茬接一茬,一季接一季,井井有条。春季里,他忙着种稻、种粟,收割油菜、小麦;秋天里,忙着收割稻谷、玉米,种荞、种菜。翻耕、播种、施肥、治虫,父亲一年四季都在忙,一年到头都没有空闲。小时候,我常常跟在父亲身后去山上,父亲在六月阳光地里除草的时候,我就看见豆大的汗滴正从父亲的头发里、额门上滚落下来,“吧嗒吧嗒”砸在豆叶上、土地上……

土地似乎晓得父亲的心事,它以一季一季沉甸甸的收成回报父亲:春季里,有那大片大片沉沉实实的油菜;夏天里,有那一地一地青青红红的蔬菜;秋天里,有那一田一田灿灿黄黄的稻子;冬天呢,有那一树一树黄黄绿绿的橘子……土地一年四季色彩斑斓,一年四季果香扑鼻。此刻,高挽裤腿的父亲,正坐在地头那架横放的犁铧上,眯着眼睛,看着青草坡上的那头老牛,以及远处那片阳光的田野……

小时候,劳作间隙的父亲常常跟我讲以前的故事。他说他小时候家里很穷,经常饿肚子,有一天晚上他饿得实在受不了,就起来舀了两瓢凉水喝,那种饥饿的焦灼感让他刻骨铭心。父亲吃过糠,啃过树皮,也讨过饭,那年年关的时候,祖母还背着一个破背篓,一手提着旧竹篮,一手挽着年幼的父亲四处乞讨,当时天还下着大雪。

父亲说,那时寨上的人家也大抵如此,没有吃的,缺油少盐,后山坡的野草都被吃光了,村口一棵三丈多高的桐皮树也被活活剥死。特别是三年苦日子里,村里很多人得了浮肿病,也饿死了很多人,很多人都外出逃荒,村里都十室七空了,夜晚走在村里都怕。父亲说到这里,总是嘘嘘动容不已:“哪像你们这些孩子,从小泡在蜜罐里,哪知道日子的艰难哟”!

我没有经历过父辈那样的苦难和艰辛,没有那种刻骨铭心的饥饿感,一直生活在温暖的阳光里。但我深知,我们的生活都是我们的父辈给予的,是父辈为我们撑起生活的绿荫。即便在那刻骨的饥荒年代,在那灾难深重的岁月里,父辈们依然起早贪黑地深入田垄,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姿态,定格在那片无边的黄土地上,佝偻的背影如一座座凝重的雕塑。——他们的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身影被拉长又缩短,缩短又拉长;那衣服上的汗斑像图腾,像经幡,永远鼓荡在烈日下的风里……

父辈们一生不曾离开土地,一生都在耕种土地,也在耕种乡村的希望和梦想。他们的青春和汗水、欢乐和疼痛,都深深融进了土地的深处、庄稼的血脉,化作一株株朴素的庄稼,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喂养着村庄和我们。父辈以土地一样的执著,把苦难与忧伤、勤劳与坚忍,默默注入庄稼的脉管、大地的内心,并默默去改变着村庄的昨天,坚守着村庄的今天,守望着村庄的明天,代代相传,薪火不熄……村庄就在父亲以手搭额的远视里悄悄改变:绿树成荫的村道、青瓦白墙的房子、环绕村庄的清流、舞弄春风的桃花,一切都展现在那片烂漫的春光里……

父亲却终于老了,——在一茬茬倒下去的庄稼里,在秋来春去的变换里渐渐老去。眼前的父亲头发花白、腰背佝偻,一如田边被吸干乳汁的稻株,干枯在秋天的风里……其实,老去的又何止是父亲,还有那些村里的父辈,那些和父亲一样耕种的农人呵!

这个春天,我沿着那片青草坡,遥遥地走向父亲。——于是,我就看见父亲身边的土地,正在灿烂地开花,浓浓烈烈、婆婆辣辣:灿黄的是油菜花,紫红的是紫云英,淡白的是蚕豆花……

那是大地献给父辈们最生动的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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