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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08月22日

血流的声音

李 晓

我爸今年83岁了。在他80岁以前,我望他的目光,依然怯生生的。我爸有点像我中学时的数学老师,我怕数学,不敢正眼望老师,老师望我的眼神却有力,还常在课堂上让我站起来回答问题。

没办法,这是小时候养成的习惯。小时候,我就常琢磨一个问题,我到底是不是家里亲生的娃。

这也不是空穴来风。我8岁那年,经过村子里一棵桑树下,村里单身汉魏大田正蜷缩在树桠上吃桑葚,吃得满嘴乌红的他大声喊我,让我上去吃桑葚。魏大田给我不停地摘桑葚,我吃得都打嗝了。吃够了,魏大田怔怔地望着我,跟我说了一句话:“我得告诉你,你不是你家亲生的娃,你是从别人家抱回来的。”

我呜咽着哭回了家,吃的桑葚全吐出来了。我问奶奶,奶奶生气了,说哪个给你说的?我说,魏大田!奶奶气得跺脚,骂道,他不是人,他要遭雷劈!

魏大田至今还没有遭雷劈,但我奶奶还是很老实的人,她对我说,你爸这个人是有些偏心,他喜欢你哥多一些。

我爸在30岁那年,盼来了哥,爸喜欢得不得了。奶奶说,哥哥生下来那天,爸在山梁上高喊:“杀鸡,杀鸡!”

我爸是机关干部,但传宗接代的思想也严重。我哥从小机灵顽皮,两岁时,就会呀呀呀说“我爱北京天安门”了,当然,都是爸教的。我爸还给我哥讲司马光砸缸、曹冲称象、爱迪生发明灯泡的故事。我爸的意思很明确,让我哥从小就向这些天才少年学习,长大以后成为村里走出去的杰出人物。

我爸32岁那年,我来到了人世。凭我少年时代养成的敏感,我发现爸对我,说不上是喜欢,还是内心冷漠。

到了六七岁,我明显发觉,爸真是不喜欢我。星期六,他从城里买回油条,就让我哥躲进篱笆墙外边一个人偷偷吃。有一次,我哥实在吃不下了,打着嗝,抹着油光光的嘴巴出来。爸走过来,拉我进屋说,你把油条吃了。那油条,是哥吃剩下的。我埋下头,嘴里包着油条,眼里包着泪。

奶奶喂了几只鸡,平日里那些鸡在院子里走来又走去。鸡下的蛋,一部分卖掉,为家里换来油盐等,一部分,就给哥吃了。我很少吃到鸡蛋,哪怕是考了一百分。有一次,我跑到鸡窝边,猛踢一只刚下蛋的鸡。

我自卑,怯懦,不敢正眼瞧一眼爸,我甚至感觉,他不是我亲爸,偶尔喊他一声“爸”,也含混不清。全家人,还有那个小村庄的人,几乎都认为,我是一个智力有问题的孩子。

谁叫我那么愣头愣脑呢?小时候,天黑了,倦鸟都归巢了,我还常在外面晃悠,有时还自言自语。

8岁那年,小山村通了电,望着明晃晃的电灯,我不知道电到底从哪儿来的。有一天,我用一把剪刀朝电线插孔里试探电在哪儿,啪啦一声,打了我一个趔趄。

9岁那年,一个夏天的晚上,我追一只萤火虫,恍恍惚惚走到了山梁下院子里的侯大爷家。侯大爷家有一口黑漆漆的棺材,是为他百年后下葬准备的,我就悄悄取下他袍子一样的寿衣穿上,在棺材里睡了一晚。

我长到10岁,全家人在吃了一个腊猪腿炖土豆后,做出一个重要决定:把我过继给远房堂伯家。

我爸说,他有一个儿子就够了。哥还在继续偷偷吃爸爸从城里买回的食物。有时我看见了,只有吮着手指头,灰溜溜躲到山上一棵树下,一个人睡了一觉。

堂伯快50岁了,和堂伯母还没生育。好脾气的堂伯笑眯眯地对村庄里的人说,有不有娃,我也不急,那是命。

就这样,我来到堂伯家。堂伯正搭着楼梯,用石灰水刷墙,土墙刷得白灿灿的,像我在村里哪家看到的灵堂。晚饭,堂伯母给我煎了一个鸡蛋,埋在红薯饭下,我吃得直舔舌头。

“儿子,从此你就在我家,我们好好养你,一周给你煎一个鸡蛋吃。”堂伯说。我懂事地点点头,叫了声“大爸”“大妈”。堂伯、堂伯母和我三人,搂在了一起。

10岁那年下半学期,我的一篇作文在全县获了奖,堂伯要陪我去县城大礼堂领奖。我妈听见这个消息,来到堂伯家,哭着跪下,要把我领回去。堂伯和堂伯母愣了愣,最后还是无奈地同意了。

我闷头闷脑读书。老师说,这个娃娃,成绩不错,但就是太内向了。我哥,确实不负众望,小学毕业,全学区第一。爸把他带到城里读初中,精心培养。

但我哥,实在是让我爸伤心。初中二年级,他就开始逃学,去卖废铜废铁,想过早挣钱,去买一辆木板车,用来拖煤炭,挣钱,然后娶媳妇。初中毕业不久,不死心的爸又把哥送到了部队,要哥在那个大熔炉好好锻炼一下。爸还跑到祖坟前去许愿,说等哥哥有了出息,就给他们立碑。

可是,从部队回来一年后,我哥查出患白血病。我爸一拳砸在墙上说,就是把家当全卖了,也要治好哥的病。

但家里也实在没啥可卖,几床旧棉絮,已经发霉了。大半年后,我哥还是走了。哥临走前抓住我的手说,弟啊,爸爸还是喜欢你的,你替我照顾好爸爸。哥走的那天,医院大门外边,夕阳如血,我爸颤抖着抱住我,抽泣着说,儿啊,我就剩下你了……

我哥走以后,我爸如遭雷击,头发似乎一夜全转白,一眼望去,白花花的头发把我的眼睛晃得想流泪。我爸啊,太可怜了。

后来,我妈偷偷去算过命。算命先生说,你那个二娃子命太硬啊,克兄。从此,我看到,我爸用奇怪的目光,望着我,似有怨怒。后来,常听他长长叹息。我同他,很少交流,有了隔膜,彼此心照不宣。

我在城里漂了一段时间后,终于有了工作。爸不再犹豫,大声吩咐,把杀猪匠喊来吧,杀猪,请客。长了那么大,我第一次看到爸对我眉开眼笑。

我爸退休以后,到乡里住了两年,说是空气好,山好水好。后来回乡,听乡亲们说,爸常坐在哥坟前,一坐就是好半天,有时坐着坐着就睡着了。我终于明白,这么多年了,爸还是没把我哥放下。

在我爸66岁那年,我几乎给他下跪,求他跟我妈来城里居住。那一次,爸去坟前跟哥道别。爸喃喃着说,大娃啊,我跟你妈,去城里和二娃子住。

我爸76岁那年,在城里患了严重的痛风病,双脚长满了痛风石。痛得严重时,他轻声喊,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

我爸就是这样一个意志力软弱的人,尽管他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其实骨子里怕事儿,他有些好面子,说话爱在喉咙里转圈儿。比如打雷时,他还要去院坝大摇大摆走一走,急得我妈说,你不怕雷劈啊。我爸嘟囔着说,我又没做亏心事,怕啥。但有一天,天上一个炸雷响过,我爸腿一软,当场就吓得倒下去了……

5年前的初夏,我爸痛风发作,住进了医院,我妈日日夜夜地陪伴护理着。

那些日子我确实忙,有天晚上提了水果去看爸,爸突然发火了,气呼呼地挥舞着手说:“你回去嘛,你是我的亲生儿子么,到底尽了啥子孝道,你明明知道我血糖高,偏要提水果来给我吃,是来害我么!”

我爸的这句话,让我心里觉得好难受。我忍不住了,朝他发火:“您说我是您的亲生儿子不,您要我怎样尽孝道,是不是顿顿要给您喂饭!”

“就是啊,我在医院住院,您给我喂过饭吗?”我爸针锋相对。

我妈见我们父子这样争吵,急忙拉我出了病房,用央求的语气说:“二娃子啊,你就让让你爸吧,我这一辈子要不是让着他,他可能就死过几场了。”也是在那天,妈才告诉我,那年大哥走了,我爸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有天晚上她迷迷糊糊醒来,发现爸抱着一瓶农药准备喝下……

我和我妈商量,晚上由我在医院护理我爸。那期间一家报社举办文学奖颁奖盛会,我也推辞不去参加了。

晚上,我从家里端来了山药青菜粥,一勺一勺地给爸喂。他张着嘴,一小口一小口地吞下,却闭上眼睛,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爸吃完了,我转身去洗碗,回来突然看见爸半闭的眼睛里有老泪浮动。

我走过去,装着没看见,用洗脸巾给他擦嘴。爸一把拉住我的手,喃喃道:“二娃子……我有时对不住你,你莫放在心上。”一瞬间,我似乎原谅了我爸。

那次我爸住院,过了十多天,依然不见一丝好转,骨头里迸发出来的痛,让他睁开眼睛的力气也没有了,每到下午,特别是深夜,还伴有低烧,额头有汗水浸出。

医生是我朋友,他拍了拍我的肩,要我有心理准备。他还把我爸的脊椎骨CT片子,挂在发光的屏幕前,跟我一字一句解释:“你看,这塌陷和阴影部分,是老头儿脊椎骨下坏死的骨头,不排除是肿瘤侵占……”“肿瘤”,癌细胞聚集的蜂巢,一想到这个,我就全身发麻。

按照医生建议,我推着爸去做活体穿刺检查。一根针穿进他的背部,抽取骨髓出来检查,我在门外听见他痛得“哎哟”一声。我哭了,也出于对病魔幽灵的恐惧。我想,要是我爸真离开了人世,我就是一个没爸的中年男人了,替我挡着的那一面老墙一旦垮塌,我在人世的承受力会再次减弱。岁月的风声,在我头顶盘旋着吹,让我在落发之中时时感到心里发慌。

感谢老天,经过穿刺确诊,爸没啥问题。我安慰爸,还指着他那典型的长寿耳、高人中,安慰说,这是长寿相,能活到一百岁。我爸顿时咧嘴笑了,说,二娃子,想不到你嘴巴还这么会说话,你小时候太内向,我就担心你呀,长大了和别人不好打交道。

经过那次住院,我感觉我和我爸的关系,缓和轻松了许多。我可以同他开玩笑了,同他一起回忆早年乡下的那些事儿了。我才发现人老了,世事貌似笃定,沉渣却又泛起,总喜欢在怀旧里得到抚慰。

前不久的一天,我去看望爸。我看见,爸摊靠在那把老藤椅上睡着了,鼾口水把他胸前打湿了一片。他面前,是家里的老影簿,翻开的那一页,是我哥在部队英姿勃勃的照片。

我爸醒了,揉揉眼睛迷糊着说,你来啦。我一把抱住爸,这个老头子,把头听话地埋进了我的怀里。一瞬间,40多年来的怨懑委屈,都消融了,吹散了。

我爸,在我的血液里,也流着您的声音,哪有啥前世来生啊,只有今生。这辈子,今生,我就好好做您的儿,给您养老,为您送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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