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 张明华
随着花垣至清水岗跨河大桥的通车,
花垣码头正式退出了历史舞台。
但老码头的故事,
正如这流淌不息的清水江一样,
源远流长。
清水江,源于贵州省松桃县,到了花垣县边城镇大木树村之后,地图上就标注为花垣河了。河流在保靖一个叫两江的小地方,注入酉水。在陆上交通尚不发达的过去,花垣河即使是一条很不起眼的酉水支流,但依然是通往川东、黔东的航运要道。
永绥设厅是雍正八年(1730),松桃是雍正十年(1732),嘉庆二年(1797)两厅同时升为直隶厅,秀山设县是乾隆元年(1736)。但花垣的地理位置,在湖南保靖与重庆秀山和贵州松桃之间,这就决定了花垣码头的繁忙与繁荣,冠于秀山洪安和贵州松桃。那时,花垣、秀山、松桃诸县所需的洋布、洋油及南杂北货等,皆需经沅江而入酉水、经酉水而入花垣河;同样,三县所产的土特产,也需经花垣码头而入酉水、经酉水而入沅江、经沅江而入洞庭。因茶洞以上河道逐渐狭窄,故而松桃的船只,大多尖头翘尾,船体修长,载重量不是很大;而茶洞以下的花垣船,多方头方尾,船宽肚深,载重量有的可达十来吨。一只船上至少要五六个水手,大船则要十来人共同操作,故而花垣码头,一年四季都过往商船云集、上下水手云集,热闹非凡。
花垣多出产桐油茶油。据宣统版《永绥厅志》记载:“桐子油,岁出万余石,数百万斤不等”“茶籽油,岁出十余万斤”。但由于川东秀山、黔东松桃山地广袤,其出产的桐油、茶油在花垣数倍之上,而这些特产,大多需要在茶洞码头或花垣码头用大船转运。虽然花垣码头的河岸悠长、滩涂平缓,但大宗桐油的主要交易地却是在保靖县境内。宣统版《永绥厅志·食货门·城市商业情形》记载,本厅“桐油每日所销二十石(一石等于120斤),正月起,九月止,买卖在保靖所属之地;十月、十一月亦有在本城买卖者。本厅城河对岸即保靖县地,名清水江,有质当一座。又距城二十里复兴场,亦保靖县地,厅人多往贩卖者。”花垣码头虽有停靠之便,但清水岗有大庄家,复兴场有大妥、长乐等油桐、油茶主产地,故而生意被人抢了去,也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新中国成立后,虽然公路运输有了巨大发展,但花垣码头,却进入了最后的繁荣。
1956年8月,经花垣县人民政府交通科批准,由船工曾祥友、朱德胜牵头,动员花垣河流域的38位船主,组建了花垣木帆船运输合作社。合作社拥有船工108人、大小船只30艘、总吨位200吨左右。1958年,成立了运输人民公社,后改为航运公司,总吨位已发展到了500吨。其主要航线是花垣河段花垣往返贵州松桃,酉水河段是花垣往返沅陵,沅水河段是沅陵往返常德。下行船只,在花垣河段行驶的是3 — 4吨位的小船,装载花垣河沿岸的桐油、茶油、五倍子和木器半成品毛坯,下行到保靖过驳给大船;十四五吨的大船自保靖运往沅陵,然后再由更大的船只运往常德起岸。上行船只,则装载日用百货、小五金、布匹、食盐、化肥等,仅仅跑沅江的船就有12艘,其吨位达到了380吨。1964年后,由于参与三线建设,航运任务异常繁重。老船工周纯泉撰文回忆:
装完货,扬帆启航,江面上只见帆影点点、百舸争流,满江都是船。下水船,吱呀、吱呀的摇橹声,闷在水里的船橹划出一路长长的涟漪,船头划破碧波疾速向前。上水船,风帆鼓胀,乘风破浪逆流而上……我们船队装载的大型机械,吨位重,吃水深。有风时,扬帆扯篷只能在平缓水面行驶,遇滩必须放纤上坡用人力才能使船继续前进。大多数时间依靠人力拉纤带动船只上行,肩负搭带脚蹬岩,爬悬壁、行沙滩,500多公里的水路全靠我们用坚实脚板踩踏过来。
三线建设基本结束后,花垣河、酉水、沅水的航运的繁荣,也就接近尾声。先是停运了小吨位的船只,后来又停运了二十吨以下的船只,昔日喧嚣的码头,停满了空船,漫长的水道上,只有几艘大吨位的船只偶尔划过,机声轰鸣、帆影点点的场面就此定格在老船工的记忆之中。
1979年,经交通部批复,在花垣县团结建立了电石厂,安排了80多位船工进厂;此外,航运公司自办的火柴厂安排了20多位船工,铁合金厂也安排了30多位船工,在花垣河以及酉水、沅水风光了20多年的航运公司就此解散。在花垣县原两河乡石花村入境后,就一直是条界河。花垣城的对岸,是保靖的清水岗,就是现在,依然只有一条不到500米的河街,百十户人家就在那巴掌大的河岸上茂盛繁衍。为方便两岸往来,大清时就于此设有官渡,渡工二人,费用从屯防项上支领。渡船方头方尾,每次可装载一二十人,两位船工就轮流操作,用竹篙撑、用木桨摇,晃晃悠悠地把渡船渡来渡去。有时人少,船工也是累了,渡船就由过渡的人随意把弄。河边长大的人,大多识水性、会撑船,经年累月,倒也从未出过事故。
清水岗的后面,是连绵厚实的大山。旧时,花垣城内所需的柴火,大多由清水岗过渡而来,所需的果蔬,也有部分从清水岗过渡而来。因此,从早到黑,渡口总是忙碌的。渡口之上、之下的河段,以前是有急滩的。下游复兴场修了拦河坝,花垣河的这一河段,就成了汪汪洋洋的一个深池塘。某些年份的端午节,人们在这里赛龙舟,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两岸人山人海,渡船也就停止了摆渡,直到龙舟赛偃旗息鼓,渡船才又忙碌地穿梭往来。
渡口下游不远处,就是古苗河汇入花垣河的河口,在此还有一个车船渡。一艘宽大的铁质驳船,锈迹斑驳地静卧在水面,等待着过往的车辆。那时,车辆本就不多,这个车船渡,大多时间也就成了摆设。
这个码头,不仅见证了经济的兴衰,也见证了世道的凶险。
光绪四年(1878),清水岗的一个叫廖成材的人,受四川哥弟会影响,也在清水岗设了山堂。他遍招门徒,许以官职富贵,并强迫附近百姓入会,“不入会者,扬言焚杀”,致使“永属居民惧而避匿”,甚至“腊耳铺一路有迁徙者”。他和隐匿在卫城的党徒尤广太暗中联合,商定7月29日攻掠卫城。厅府获悉情报后,一方面通知保靖防范廖成材,一方面由时任同知王恂带兵士速去卫城捉拿尤广太。官兵到达卫城时,尤广太正杀猪宰羊召集信众,被逮了个正着,押送至花垣城被斩。八月初五,廖成材纠集信众数百人,自清水岗码头渡河,围攻东门。王恂与时任永绥协副将刘超胜率领军民登上城墙抵御,刘超胜用洋枪击伤了几名攻城者,军民也用石块猛掷。恰在此时,老天开眼,霎时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花园城西高东低,雨水汇流成河,被廖成材纠集的信众在洪水的冲击下站立不稳,只好慌忙撤退。混乱之中,互相践踏,渡河时又争先恐后,渡船几欲倾覆。初六,各地苗族群众及永绥协部分官兵赶到城里共同协防,廖成材等只好隔河鼓噪。初七,绥靖镇总镇李胜带军队前来,初八,廖成材见大势已去,只身隐匿于清水岗大山之中的告化溪,后被保靖营兵拿获问斩。
1949年3月底至11月底间,永绥的城乡两派因积怨爆发了历时8个月之久的“城乡战争”。在这次斗争中,乡派武装占领码头之下的文昌阁,把这里当作攻城指挥部,前后三次发动了对县城的攻击。乡派武装的头领还邀约了保靖、松桃的地方武装参与,这些枪兵中的一部分,从码头渡河到清水岗,占领暮鹰嘴,居高临下攻击县城北门一带。好在那时武器落后,射程有限,枪响得闹热,却伤不着人。但码头一带的城外居民却遭了殃,反反复复地被枪兵抢劫,惶惶不可终日。
十年前一个秋天的下午,我独自一人来到渡口。航运公司的老房子还在,但已人去楼空。房子的瓦片被揭开,裸露的檩子开始腐烂。院子原本是水泥地面,但野草顽强地占领了它,房屋里的水泥地面上,也东一块西一块地长满了草。这些草很葳蕤,绿绿黄黄,开花的开花,结果的结果,仿佛他们的存在,与这个世界毫无关系。一个房间的门墙上,还残存着神龛,香炉里的一支香还昂首挺胸地立着。另一个房间的门墙上,一只鱼篓歪歪斜斜地挂着,与此相邻的,是一匹破烂不堪的渔网。这些房间都很狭窄,若摆上一张大床,则进出的人都需侧身。房间的墙壁上,蒙着浅色的印花塑料布,塑料布上贴着烫金的喜字,一束束塑料花在日晒风吹中娇艳地开放。这里,曾是一些人的家园,在这窄逼的居室里,也曾有过浪漫的春事和烂漫的梦想。我默默地注视着、拍摄着,生怕我的心跳和快门的闭合声,会打破这寂寞的人间烟火。
从这些破败的房子里出来,我坐在院子边上一块圆润光溜的大卵石上,夕阳的散射光使得周围的景象模糊。一些男男女女急匆匆地从光晕里走过,不知道他们,是去赴一场已经定好的约会,还是去赶那不知道终点的路程。
起身回望,渡口依然繁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