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顺志
我的那个寨子还真是小,小到每次带妻儿回去陪伴老人家,都有一种愧疚感。在那里,他们必须接受无网络无朋友无去处的煎熬。今年寒假尤其如此,上班遥遥无期,人也拘于一室,不出村不走亲不访友。
一天,妻像发现新大陆一样,高兴地说:“我们去天星山吧!”两个孩子欢呼雀跃起来。我这才想起寨子不远处的确有这么一座山。转眼 ,我心里又滋生出愧疚来,怎么不是我先想到呢。生于斯长于斯,却让从别村嫁过来的妻提出来,我感到很惭愧。
约三十分钟后,我们已经进入天星山景区入口处的小寨子。寨子不大,但阡陌交通,竟让我们失了方向。一对在农家小院里忙碌的中年夫妻看到了我们,热情地招呼:“干什么去呀,到屋里坐坐?”当得知我们要去天星山时,热情地指明了方向。
一路向前,树木渐渐茂密起来,路边的田地一丘比一丘小,一丘比一丘低陷下去,以至于一眼望去,才发现已经是幽深峡谷的景观了。路,沿着半山腰直去,峡谷却是斜斜地往下低落,于是路与峡谷就成了两条射线,距离越来越大。妻大声命令两个孩子小心走路,我也赶紧禁止他们蹦蹦跣跳了。
景区还没有完全开发好。到了观景台,平整而有护栏的路就戛然而止,余下的便是人们上山下山的羊肠小道。但是,二十年来极少有人上山,路就渐渐没了原本的模样。有的石板歪歪斜斜,有的塌陷无踪影,越来越难走。要命的是,路边就是斧劈刀削般的悬崖,许是土壤极少的缘故,树木稀少,一眼就望到了谷底。溪流声轰鸣呜咽,充溢回荡。偶尔几只鸟从这边悬崖飞到那边去,走在半山腰的我们,就像踩在它们的背上,让人头晕目眩。妻和我立即分工,一人攥紧一个孩子的手,缓缓向前缘行。
又往前走了大概一里余路,面前的山突然断裂,在几十米的远处,又矗立着另一个山。虽近在眼前,但要想去对面的山上一探究竟,谈何容易。因为一直到谷底开始,这两座山就毫无牵连。恐高的我,不想再走了,一向勇敢的妻也认输了。况且我们还带着孩子,是万万不能再冒险了。
虽从未来过,但我一眼就可断定,矗立在我们面前的,且与我们毫无牵连的,便是大名鼎鼎的天星山。山下草木繁荣,溪涧呜呜轰鸣,鸟唱禽语,不绝于耳。那圆桶式的山体,从谷底拔地而起,四面绝壁,斧劈刀削,崖壁上偶尔点缀一两株绿树。只有一条所谓的独路,然必须学蝼蚁手脚并用抓藤抱石攀缘,非敏捷如猴者,恐难上去。走遍大江南北的清代诗人彭开勋来此游玩,也不禁感叹:“险绝天星寨,扪星直上天”。如果要形容天星山,“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易守难攻”“居高临下”之类的词语是再合适不过了。
山势陡峭,山顶却树木葱茏,似乎还比较平整,让人难以想象。据说明清时期,山顶上有庙宇,有田地,有水井,有人家,一到晚上,灯火点点宛若星辰,故名天星山。现在,山顶上还保存有遗址。整座山看起来精神抖擞,巍峨雄壮,不可侵犯。
我们一行四人久久凝望,无人言语。妻知道我熟悉那个故事,要我给孩子及她讲述。是啊,怎能不熟悉呢?
小时候,村里没通电。一到晚上,父辈们就只能给孩子们讲故事,讲得最多的就是关于天星山的那个动人而神奇的传说了。封建官府,压迫剿杀苗族。苗民世世代代生存于崇山峻岭之中,从来就不飞扬跋扈,从来就不野心勃勃,却招来了无妄之灾。苗族群众不愿束手就擒,决心寻找避难之处,大家一致认为天星山是最佳选择了。于是,村里的人白天都躲到山顶上。清朝官兵顺着峡谷追撵到山下,抬头一看,谁也不敢舍命上去,只在山下把守,又怕天黑虎狼袭击,每天中午过后,这些官兵就争先恐后撤走,回到较远的地方宿营。瞄准这个弱点,官兵一撤走,大家就下山回村里趁夜色劳动,天快亮时又返回山上。大家还开动脑筋,创造了许多迷惑敌人的方法。如下山时倒穿草鞋,留下上山的脚印,还故意用藤条捆绑瓜果从山顶放下来,时不时丢一些巴掌大的鲤鱼。守在山下的官兵看到这些情景,都认为这山十分神奇,只见人上不见人下,有吃有喝,人在上面逍遥自在,把守无用,于是就班师回朝了。清朝时期究竟有多少次兵犯苗疆,谁也说不清,每一次都是来势凶猛。值得庆幸的是,我们的祖先,利用山路天险,多次重创清军,他们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死伤无数。将帅福安康、和琳先后命丧于此。天星山成为苗民们捍卫自身权益的最后屏障,她如同一位伟大的母亲,每当灾难来临,首先就将儿女揽入怀中。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父辈们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讲那个故事。只是每一次都能感受到讲述者的严肃与认真,他们是那样的兴奋与激动,那样的自豪与骄傲。听众们也不敢嬉皮笑脸,大人小孩无一不对那座山产生深深的敬畏来。是她让我们苗民得以延续,最终迎来了新社会,与其他民族共享平等自由安居乐业。
我就像当初父辈们一样,极其严肃认真地讲述,妻儿们也像当初的我一样极其入迷地倾听,无人言语。我想他们必定跟我一样,对面前的这座山敬畏起来。
其实,她又何止仅仅有恩于先辈。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前,农村经济薄弱,生活条件差。每年秋季,田地里的作物收割完毕,村里成年男女,就天天来这里伐木烧炭,赶集天再挑去变卖换钱,或买大米苞谷,或买衣裤鞋袜,或买油盐酱醋,或给子女交学杂费课本费,或积攒下来以备急用。她陪伴并携带我们走过了那段漫长而艰苦的岁月,一直到近些年经济条件好了,柴火慢慢被煤球、煤气取代,那座山也就慢慢地退出了人们的视野。如今,还有一些老人舍不得这些自然干枯的木柴,用竹篓背回去以节约开支。
儿女们需要什么,她就给什么,这就是我们的母亲。
近年来这座山因巍峨雄壮,底蕴厚重,风景优美,成为旅游胜地,游客不断。入口处的那个小寨子,有的开起了小超市,有的出售腌制的酸鱼、烟熏豆腐,有的缝制苗服编织饰物……旅游业的兴起,让这里的村民们逐渐转变生产生活方式,不用背井离乡,离开老人和孩子,辛苦挣钱。政府为了让游人更方便乘车来回,已经动工扩宽道路。未来,这里将有一条二级公路连通外面的世界。
当我告诉妻儿们说,很遗憾,我还是第一次来拜访这座山时。妻不太相信。这也不怪,换谁也难以想象,那么几步路,一顿饭的工夫就到了,要探险有之,想观光有之,听典故有之。怎么今天才来呢?是啊,怎么今天才来呢?
长到可以砍柴的年龄时,父亲和哥哥为了让我专心读书,从来不让跟着去,所以童年时代没有去过。后来参加工作了,时常跟些朋友去旅游观光,有时也自己一人独自去,到过不少的地方,但从来就没有想到这里。我也说不清到底是为了什么。忘记了吗?不是,当别人说起天星山时,我张口就来。不喜欢吗?更不是,只要一提到她,我就无限敬畏和自豪。许是认为:她是我的,她会永远在那里等我,早一天晚一天去无所谓。所以一推再推,以至去了很多的地方后,还没有打算着去看她。我想,假设没有这个历史上最长的寒假,假设没有无法排遣的无聊,假设没有妻的提醒,我这辈子会想到来这儿么?
于是,忘本忘根的自责像一张无边的巨网裹满全身:唉,对我们最重要的往往最容易被我们所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