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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08月28日

阿 婆

○时胜爱

今年的清明节,我给阿婆上了坟,离上一次上坟时间整整过去有二十六年了,我知道自己是个不孝的孙子,但因我“流浪”在外没能回来,阿婆在天上看到是不会责怪我的。

二十六年时光如白驹过隙,我已从天真无邪的孩童变成现在的中年大叔,不管时光如何流转,在我记忆里,阿婆的音容笑貌始终历历在目,与她关联的所有事情都如同发生在昨天,从未远离。

童年是在阿婆的膝下长大的,我是阿婆的跟屁虫,阿婆则像个唠叨虫。一老一小相聚时光也就十载,若从我能记事算起,我跟阿婆相处的时间连五年都未满。在婆孙朝夕相处的五年光阴里,阿婆留给我的深刻记忆仅有三次。一次是阿婆吃西瓜。那是娘去所里卖竹帚,带回了一个又大又圆的西瓜。吃西瓜时,我给八十多岁已卧床不起的阿婆送去一块,跨进房门时,嘴馋的我偷偷咬了一口,刚好被阿婆看见了。

阿婆唤我的乳名问:“什么东西呀,若哥?”

“这是西瓜”我大声嚷嚷。

阿婆接过西瓜小咬一口,枯瘦的面颊在咀嚼时挤成凹槽一样,都找不着嘴巴在哪里了,只见西瓜汁从肉缝隙里流出来,不时还冒个泡泡,我觉得非常好笑。

阿婆边吃边问我:“西瓜是什么东西,怎么这么甜美多汁?”“是妈妈买回来的。”我没有回答完阿婆的问题,急急忙忙跑出房间,如饥似渴去吃属于我的那份。

第二天,阿婆叫我进她的卧室,递给我一块西瓜皮说:“若哥,这个咬不动了,去帮我捣碎了再给我吃。”我一看懵了,没有牙齿的阿婆是怎么吃得这么干净的?仅剩下一层薄薄的西瓜皮了。

还有一次是我读二年级的时候,寨子里有一年轻后生从吉首城里批发一箱冰棍回来卖。“卖冰棒啰,卖冰棒!”那叫卖声萦绕整个村寨,坐在教室上课的我们被这叫声弄得神魂颠倒,没有心思听课。好不容易挨到午休,我跑回家里找娘要了两角钱,记得当时水果冰棍八分钱一根,绿豆冰棍一角钱一根, 我各买了一根然后箭似的往家里跑,把水果冰棍给了阿婆,自己则吃更高级的绿豆冰棍。

大热天的,阿婆吃着冰棍高兴得不得了,连声称赞说:“城里人真会做吃的。”这是阿婆第一次吃冰棍,也是平生唯一一次吃冰棍,乐得她眼睛、嘴巴都笑眯成一条缝了。我嘱咐阿婆快点吃,然后跑回学校上课去了。第二天中午,阿婆叫我去她卧室:“若哥,昨天我留有半截冰棍没吃完,帮我翻翻放哪儿啦?”我一摸她枕头,发现枕头一侧湿漉漉的,剩下一小块布条包裹一根小木片,冰棍早就化完了。原来阿婆不知道冰棍是水做的,她想用小布条把冰棍包裹起来收藏,准备后面再拿出来吃。我当时觉得阿婆真傻,对她的行为又好气又好笑。

记忆最深的一次是骗阿婆的零食吃。我有三个姑姑,经常会回来看望阿婆,每次过来,娘都会给她们做一顿好吃的,而她们自然也少不了要带一些美味的糖果登门。在我的童年记忆里,姑姑来我家做客是令我最开心的事情之一。我现在还记得当时姑姑带给我的美味零食,用黄纸包裹成方形,中间还垫有一张红纸,然后用线绳绑作“十”字形提在手上,里面装着手指大小的“莲花根”糖,味道脆甜,吃在嘴里“嘎嘣嘎嘣”作响。除了这个,姑姑还给阿婆送有鸡蛋糕、水果罐头等等。鸡蛋糕香软可口,水果罐头爽甜滑嫩,远比“莲花根”糖好吃多了,这是我最眼馋的东西。只要姑姑一回去,我便忙跑去阿婆房间陪她聊天,猜阿婆讲的谜语,这时候,阿婆会拿出一块鸡蛋糕给我,或者给我吃一口水果罐头,那滋味真是美死我了。不过阿婆每次给我的零食都不多,我老吃得不过瘾。为了哄阿婆开心,让她多给我好吃的,那段时间我特别勤快和听话,为阿婆盛饭夹菜,拭背挠痒,甚至端屎端尿。常常趁阿婆高兴不注意时,我偷偷拿她的零食吃,但是不敢多拿,怕她发现了骂我。其实我的小动作阿婆都一清二楚,她从来没点破过。每次和阿婆“要好”差不多十天半月,把阿婆的零食吃完了,我又和小伙伴们到外头疯去了。

我读小学时的有一年九月,我正在教室里听课,忽然听人家说我家着火了。我出于本能反应,一口气跑回家里,火焰正从厢房那边燃起来,很快就要烧到正屋了,我突然想到躺在正屋房间里的阿婆,急得大声哭喊要救阿婆。当时旁边站有一个小伙子叫石绍贝,听到我哭喊救阿婆,不顾危险只身往火海里冲,把阿婆从房间里给背了出来。这一次我真切看到阿婆赤身裸体,弯腰驼背,骨瘦如柴,生命衰老的“丑陋”模样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深刻印象。对于石绍贝奋勇救起我阿婆的壮举,我一直铭记在心,充满感激。几十年过去了,当年帅气潇洒热血澎湃的青年,现在变成了满脸胡茬的老大叔,每次见到他时总有一股说不出的亲切感,然而我没有真正向他致谢过一次,想来十分内疚。

在阿婆卧床不起的那些年,她的一些卫生护理都是我在做。我至今记得阿婆临终前那段日子,她混浊的眼睛长出一层白蒙蒙的东西挡住了黑眼珠,阿婆说她完全看不见了,本来有点耳背的她也完全听不到我喊她了,为这我伤心地哭了好多次。几天后,阿婆开始说胡话,老叫我盛饭给她吃,说她还没吃饱。其实阿婆哪里在吃饭,而是胡乱抓起饭粒乱洒,床上床下、枕头边到处都是饭粒。我把阿婆的异常行为告诉父母,他们都不吱声,只是叫我哥去通知姑姑们过来,还没等姑姑们到我家,阿婆就咽气了。我看到阿婆闭上双眼,不由哭得肝肠寸断,赶过来的姑姑们也扶在阿婆床边抽泣,那腔调令人心碎,但我一句也听不进去,思想一片空白。那一年,阿婆八十六岁。

阿婆勤劳一生,节俭一世,但她对子孙们从不吝啬,特别是我,常常把最好吃的留给我。然而阿婆死后,却连一付像样的棺材都没有,更没有做一场道场。父亲说,阿婆在世时全家人都孝敬她,好吃好喝供着她,如今正是青黄不接,家里没有能力给她好好办场后事,她会理解的。

阿婆去世后的每年暑假,我都去阿婆坟墓附近放牛。牛在旁边吃草,我就坐在阿婆的坟前发呆、流泪。后来,我离开了寨子,在外面想念阿婆时,我只能朝着家乡方向默默祭奠。

愿阿婆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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