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龙清彰

草垛垛竖起来的时候，忙碌的脚步突然停下，漫山遍野换了一幅新的场景，红男绿女走出家门，悠悠歌声飞上山冈，苗乡里到处流行缠绵的情话。

草垛垛来源于稻草，稻草来源于稻禾，稻禾来源于一系列的劳作。当一系列的劳作变成草垛垛时，回望过去，种子发芽带来的期盼，秧苗成长带来的喜悦，稻穗弯腰带来的激动，稻谷收割带来的火热，依然让乡亲们心驰神往、感慨万千。

他们感慨雨水阳光的飘忽不定，感慨病菌虫子的来势汹汹，感慨丰收年成的来之不易。曾经的紧张，在这一刻了无踪影；曾经的劳累，在这一方天地里随风飘散。只留下那些愉快的念想，在草垛垛里堆积。

对乡亲们来说，草垛垛是用稻草堆出来的，用来贮备牲畜的过冬饲料和生产生活之需，哪有那么多的多愁善感用以抒发。秋收的时候，乡亲们用收割机或围桶摘走谷粒后，把稻草扎成一捆捆，拖到田边、河边晒太阳。三伏天尾巴的太阳爆发出炽烈的光芒，几天工夫，晒得稻草浑身金黄，摸一下嘎嘎作响，提起来轻轻飘飘。这时，乡亲们把干稻草收拢，或挑或背，运送到准备堆草垛的地方。

乡亲们早已觅好了一处空地，作为堆草垛的场地。场地上稳稳地竖起了一根高大的木柱，木柱根部深深地栽进土里。木柱四周对称插上四个结实的木三角桩。桩子之间用四根木头连接，连接处用绳索、铁丝或蚂蝗钉紧紧固定。然后，沿同一方向把几根檩条搁在上面做梁。最后，将木板平铺在檩条上，就可以用来堆稻草了。至此，草垛的骨架总算搭成了。三角桩之间离得越远，堆出来的草垛就越大，稳定性也就越差。因此，在堆大型的草垛时，乡亲们常用八个、十二个或更多的三角桩托起檩条。三角桩插得越多，搭出来的草垛架就越牢靠，堆出来的草垛就更大更稳。

稻草运到草垛架下，壮实的汉子一跃而起，落在草垛架上，妇女、儿童和老人赶紧把稻草递给他。站在架子上面的汉子，负责码稻草；架子下面的人帮助递稻草。堆草垛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草垛堆得结不结实，关键在于码稻草人的力量、技术和经验。如果码得松松散散，草垛有可能当场垮掉，或无法竖立。如果码得不硬扎，遇一场不大不小的风雨，草垛就有可能崩塌而前功尽弃。因此，站在架子上面的人，都是一些身强力壮而又经验丰富的码草老手。

站在架子上面的汉子接到稻草后，或绑、或码、或踩，干脆利索地把手中的稻草处理完毕，再接下面递上来的稻草。绑就是把稻草紧紧地绑在柱子上，码就是按照特殊的方式把稻草一层层码好，踩就是在码好的稻草上用力踩紧。下面的人递，上面的人码。越递越高，越码越高，快码到柱子顶部时，一个胀鼓鼓的草垛就竖起来了。

草垛的大小、高低，由稻草的数量来决定。稻草多的人家，草垛堆得高大，犹如一座小山。稻草少的人家，草垛堆得相对矮小；不过，再小的草垛七八个人抻手也围不拢。有的人家稻草特别多，一个草垛堆不完，就再堆一两个。草垛的形状，上下收缩，中间突出，像一个平放的鼓。这种造型，可防止雨水浸入底层的稻草。草垛的底部，由三角桩支撑出一个离地二三尺高的架空层，几个人钻进去不成问题。底部架空有利于底下的稻草不湿不腐，让草垛站得更稳，也为年轻人钻草垛创造了条件。

这里一垛，那里一垛。从天上看，草垛垛像仙女散花一般，在田边、路边、村边、屋边竞相绽放。从地上看，草垛垛如同一个个书写在大地上的惊叹号，对乡亲们过去的劳作和收获，予以歌颂和赞扬。

随着草垛垛的竖起，草叶树叶加速衰败，山山水水瘦骨嶙峋，村村寨寨寂寥萧索。在一阵阵冷风冷雨强势抹掉残存的绿意后，冬天就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冬天对所有的生命来说，是一场不可回避的考验。有的生命躲进巢穴里挨过三九，有的生命依靠睡眠熬过寒天，有的生命不得不走进冰天雪地里搜寻食物，还有的生命无可奈何地烟消云散。唯独乡亲们一点也不惊慌，因为他们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他们从种子发芽到草垛竖起，就已为冬天的到来而准备。

牛羊们来到冬天的野地里，努力地寻找青草，无奈连根青草的影子也没发现。当它们踏着薄暮走回圈里的时候，腹中空空。早有准备的乡亲们，从草垛上扯下一抱干爽的稻草，剁断，煮软，洒上盐水，扔进圈里。饿得叫苦连天的牛羊们张嘴就嚼，一嚼就停不下嘴，不得不从冬嚼到春，从枯嚼到绿，嚼得兴致勃勃、津津有味，如嚼山珍海味。

从草垛垛上扯几捆稻草，铺到乡亲们的床板上，寒冷的夜晚顿时暖和起来。从草垛垛上扯几捆稻草，铺进地洞，把红薯放在上面睡觉，几个月过去，红薯仍然新鲜如初，乡亲们从此不再担心五荒六月。稻草把红彤彤的辣椒连成一串串，挂满了板壁；稻草把包谷棒捆成一束束，吊满了横梁；稻草把狗窝、鸡窝，装修成温暖的小窝；稻草还把油菜籽粉、油茶籽粉包起来，送进油榨里，榨出清亮亮、香喷喷的菜油、茶油。草垛垛竖起来了，乡亲们的日子不知不觉朗润起来了。

山水静寂之时，恰是青春躁动之时，那些从年轻的旅途中走过的人，十有八九钻过草垛垛。钻过草垛垛的人，十有八九在草垛垛下发过海誓山盟。发过海誓山盟的人，每次看到草垛垛时，青春记忆就会不由自主地涌上心头，一生一世难以忘怀。

草垛垛竖起来的时候，年轻男女越来越喜欢梳妆打扮，越来越喜欢赶边边场，越来越喜欢赶节赴会。当他们牵着心上人的手钻进草垛垛，意味着他们已坠入了难以自拔的爱河，此时的草垛垛成了他们约会的天堂，谈情说爱的圣地。朗朗月光下，他们成双靠在草垛垛上，讲那些永远讲不完的情话。寒风习习中，他们成对坐在厚厚的稻草上，唱那些永远唱不完的情歌。冷雨霏霏时，他们成双成对钻进草垛底下，继续畅想甜蜜的生活和美好的未来。

草垛的主人来扯草，看见地上铺有一层稻草，露出了会心的一笑，什么也不说，把稻草整理一下，打个捆带回去。第二天，草垛的主人来扯草，看见地上又铺有一层稻草，依然露出了会心的一笑。他一直笑，从草垛竖起，笑到草垛散架；从上一年，笑到下一年；从这家娶亲，笑到那家嫁女。

从草垛垛竖立的那天起，寒山瘦水情话不断，冰天雪地情歌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