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杰文

像我这样孤寂的人生旅者，注定会与某个地方，于某年某月的某日，来一场闲雅的相约。而从唐诗宋词里走出来的烟雨江南乌镇，早在多年前便频频向我发出她的盛情。感激她的不嫌，于是我千里之外，深情而赴。

乌篷船将我载入她如画的躯体——是淡墨轻彩的水墨。

随船靠岸，我瞬间沉入那一帧帧曼妙素雅的画幅中。身边每个寂静的游者，也都沉下去，与她的古朴无痕相溶。行走，驻足，话语，橹摇，逝水……一切都轻悄若隐，仿佛害怕惊扰某处宁谧的雅洁者，在静默中回思他的茶酒诗画人生。

小巷空灵幽长，阡陌无序。阳光已被高墙的雅朴稀释过，斜斜滑落，梦的色彩似的，将每个心灵裹于轻纱，缓缓托起。隐约的乐声空灵如幻，不时随橹摇的节奏氤氲流淌。或管弦，或丝竹，或一曲没有年代记载的歌谣，卑谦地不出风头，与周身素淡的树与水，含蓄的光与影，相互成就诗骨画韵。

河水清莹，橹摇吱吱呀呀，竹篙却故意慢下划移节奏，不想揉碎印在河中的古老檐角及灰白墙影。河岸，绿树无言，不伤芳华逝，映水悦游人。拱桥弯背，年年月月亲睹身下的似水年华，无求无欲，自醉流年里。

但是，身在乌镇，不由你感觉流年不流，仿佛它已驳落在碎光淡闪的青石板上，凝滞成金；驳落在幽巷两边的灰墙里，听青藤诉说传说；驳落在朴旧染坊那深深的庭院中，与那些高高悬挂的各色染布一起，静静地回忆着，回忆着某场遗落在青春岁月里的遗憾情事。深藏的酒坊，酒味散着醇香，你无法不去想象曾经有一位驾鹤抚琴的过客，于某一夕辉倾泻秋虫低鸣的黄昏，停留于坊中寂静清寒的角落里，轻弹浅斟，寂寂地品味这仿佛静止了时间的小镇，这随心所欲善解人意又无处不风情的小镇，这让人恬梦叠生的造梦心园。

于是，悲观如我也油然地喜爱这弱化了声色犬马的红尘巷陌。心情欢悦地或停留巷头，等待那位撑着油纸伞，结着丁香心事的姑娘；或移步巷中，与缠墙的青藤吐露心声；或驻足河岸，看垂枝轻舞飞扬……累着时便循着一缕茶香，探入小巷深处的木质馆子，临窗慢酌一壶。饮下的是苦味茶水，品出的是生命真味。

茶堂前搭起一方小小戏台，古稀的老者圆润抑扬地唱着不知名的戏曲。台下的茶人端茶聆听，轻晃着头，细踏着脚，和着节奏，在唱声的起起落落，旋律的高高低低里，笑泪更替，昭示缘之生灭。笑不见得缘生，泪不见得缘灭，但在这短短的情绪变化中已将漫长一生的悲欢尽情演绎。

我是相信缘的，更相信自己和这遥远水乡有前尘旧缘。因此她心中有我，对我极力而邀；我心中有她，因此殷殷而赴。我知道此时不是阳春三月，无福享受她的春风如醉，烟雨墨绿；无法领略她的深巷杏花，满城风絮，但我更知道茅盾先生的故居无论我何时来，它都会等着我，给我不一样的景致。我看到先生奋笔疾书，以笔为枪；也听到先生奋力呐喊，重重叹息。

先生已远。先生永远不远……

告别先生，挥手乌镇，我将继续下一段云水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