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 晓
人到中年以后,老牟对每年的同学会已提不起啥兴趣了。老牟是一个保安,在一家工厂看大门。
老牟对我说,同学会也是一个江湖,显摆的,炫耀的,失落的,怀旧抒情的,谈合作共赢的,暧昧再约会的……在这样温情脉脉的场景中,老牟显得孤独落寞。
不过前不久,老牟去参加同学会回来后,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动情地说,我真想喊他一声爸。
老牟跟我详细介绍了参加同学会的场景。那天是老牟初中时班主任秦老师的80岁生日,同学们在微信群里发动组织了这次聚会。那天的情景也很是感人,同学们纷纷上台通过歌曲、朗诵、献花等仪式表达对秦老师生日的祝福与感恩之情。在学生们簇拥下,秦老师笑得是那么开心,轮到大家合影时,秦老师发现有一个人没有上台,他连声喊着老牟的乳名:“小四儿,快上来呀,快上来呀!”老牟在家排行老四,有次秦老师做家访,听见母亲在这样唤儿子的名字,没想到秦老师30多年以后还记得他母亲这一声亲昵的呼唤。正靠在墙头冷眼热心看同学们表演节目的老牟,心里嘭嘭嘭跳着上台与老师和同学们合影,老牟说,合影时,他双眼都有些模糊了。
合影以后,同学们开始自由活动了,秦老师蹒跚着脚步来到老牟桌前,亲热地喊他:“小四儿,你妈妈还健在吧?”老牟回答,今年97岁了,不过患了痴呆,认不得自己的儿子了。“哎呀,我抽时间哪天一定去看看她,我还记得呀,你读初中二年级时,你妈妈帮我去店里买了4斤红糖。”那些年,买糖也要凭票供应,在商店工作的母亲帮了秦老师这个忙。“秦老师,很对不起您,我那时候不想读书,常逃学旷课。”老牟对秦老师表达歉意。秦老师笑呵呵地说:“那时候你家情况不同,你妈啊,独自拉扯4个孩子讨生活也不容易。”老牟4岁时死了爸,对爸的记忆很恍惚。老牟还告诉秦老师,自己现在做看工厂大门的保安,供养着读研究生的儿子。秦老师站起身,连声说,好啊,好啊!秦老师掏出一张前几年的合影照,一一指点着已经躺进了墓地的几个老师和学生的照片感叹说,小四儿啊,健康地活着,比啥都重要。
老牟回家,翻看家里老照片,黑白照片上,是穿着中山装的爸爸抱着3岁时的他。老牟猛然发现,爸当年的样子,与秦老师长得也相像,都是那种慈爱的目光,柔和的面容,发际线很高。
那天老牟跟我聊起这些时,眼眶湿润,感情一向内敛的他,跟我这样说了一句话:“我真想喊他一声爸!”老牟说的这个他,就是秦老师。 老牟还跟我说,他再也不为自己的职业自卑了,只要秦老师在,今后的同学会,他都要去参加,他还要告诉同学们,只要有用得上自己的地方,尽管吩咐一声就是,自己的长处就是,力气大。
上个月的一天,我在爸妈家吃饭。我妈做了一大桌子丰盛的饭菜,我爸另放了一个碗郑重搁上筷子,还倒上一杯酒,缓缓起身喃喃:“朱老师,来,喝一杯!”我83岁的爸转过头,用凝重的目光望着我说:“今天是我大学时教我物理的朱老师的生日,我要请他回来喝一杯学生敬的酒。”1961年,我爸毕业于朱老师执教的那所师范专科学校。饭后,我爸还回忆说,他的这个朱老师,下巴上有一颗肉痣,肉痣上还长了一根毛,样子看起来很严厉,实际上心慈,待学生如父母,有一年,朱老师还给穿草鞋上学的我爸,买了一双解放鞋。20多年前,朱老师就在上海去世了。
岁月的河流,有清流涌动,也有浑浊的泥浆搅和,人流熙熙皆如过客,很多人的面目也如星辰悄然隐去。月满西楼,霜落枝桠,还有多少老师的样子,闪烁在属于你记忆的天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