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延后

阿辉是一位儒雅学者性的校长。他平生最大的爱好是买书且嗜书如命。

每到一地出公差，正事办完之后，他必定要雷打不动去逛一逛书店，否则，坐立不安，茶饭不思，心里难受。在书店逛逛也就罢了，关键是，在留足返程的车费后， 不管三七二十一，遇到自己心仪的书，他必定要千方百计地据为己有。偶尔，书店好书太多，弃之可惜，于是，头脑一热的他连返乡车费也不顾了，先把那些宝贝书搞定再说。

2000年的暑假，他去长沙学习出差，正事毕，逛书店。在新华书店淘了一提袋的书后，满载而归满心欢喜的他急匆匆赶去长沙西站，掏钱购买回泸溪白沙的车票时，翻遍了身上所有的兜兜袋袋，最后发现还差十元钱。那时，还没有微信转账，不像现在方便。眼看他就要受困于此，幸得身边一位泸溪老乡慷慨解囊，才得以回家。

那时，他刚刚结婚，成家立业没多久，又有一个孩子，生活开销很大，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让人匪夷所思的是他收入不高，但每月至少要拿出工资卡里三分之一的收入，矢志不渝地“贡献”给书店。为此，弟媳对他颇有意见与不满，先是提醒，轻言细语；继而劝诫，苦口婆心；而后争吵，唇枪舌剑。无奈，阿辉当面应允下不为例。

又到一月，他“劣性”不改。弟媳被逼急了，以断他财政大权相挟。但他无所畏惧，偶尔还回敬：“读书人，岂可无书？饭可以三日不吃，书不可一日不读。咱们老舒家，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不求良田万顷，但求书香满室。”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时间久了，弟媳也懒得唠叨，只得随了他。

2010年，因白沙房子装修的缘故，我数次往返白沙广州。那时，他们一家租住在县五交化公司的私人宿舍里。 推门进屋，视野所及全都是书，甚至连卫生间放厕纸的地方，也见缝插针地放了一本。进入他的卧室后，更是别有“洞天”，那里面简直就是一座小型图书馆！由于家中两个大书柜装不下了，于是，许多书本都零散地放在地上，一层层，一沓沓，一堆堆。以前，我感觉“知识的海洋”这个词组非常抽象，直到目睹了他的书房之后，这才开始在我脑海里变得形象与具体起来。

这年头，书市萧条，书店冷清，归根结底还是像阿辉这样的书呆子太少了。如果国人痴情于书籍，每个月以个人收入的三分之一来买书，生命中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来读书，世道也不至于这样浮躁与急功近利。

有些买书人附庸风雅，书籍被买来只是摆设和装饰。但阿辉不一样，他买过来的书，不但是认真去阅读了，而且，在读过的书籍里面都有旁批与标记，或者是划下重点，或者是读书心得。关于读书，他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让我记忆深刻：“读书人可进可退，安然度日。”

得知我喜欢舞文弄墨，有时候，我们也会探讨一下写作上的问题。譬如，阎年科说：“一个伟大的作家，一部伟大的作品，如果不给读者和批评家展示他本民族人群最艰难的生存境遇和生存困境，这个作家的伟大是值得怀疑的。”他问我，是否认可这个作家的写作观点，得到我肯定的答复后，他就说：“确实，‘三观’不正的人，怎么能写出深入人心、启迪心智的好作品呢？”

早期，阿辉爱阅读与工作教学业务有关联的书。譬如，《如何做一名优秀的中小学校长》《教书与育人》等，偶尔，也读一些人物传记。近两年来，阅读口味变得刁钻与挑剔了。按照他的原话：“无病呻吟滥抒情的、脱裤打屁废话多的、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市场炒作牛皮吹上天的，我一律不看。”

老友终究是老友。只要人在泸溪，只要有段时间不见，都会相约聊天喝茶吃饭，都会放下手头事去赴约。 今年春节，适逢疫情严重，我们见面的次数大为减少，但心底里，彼此依然把对方深深惦念。他知道我钟情洗溪豆腐，年前腊月二十几，还没等我开口，他就早早给我准备了几十块洗溪腊豆腐，戴着口罩送到我家屋下，打电话让我下去拿。

《红楼梦》里有一段话：“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爱，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己还；欠泪的，泪已尽……”我们每个人来到这世上都是来还债的，种下善良收获温暖，酿下苦酒自己品尝。生命这场盛宴，充满了世事的无情，人情的冷暖，命运的诡异，人性的复杂。

生命，悲情的色彩，远大于分享的喜悦；苦难的阴霾，笼罩了尘世的天空。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似乎也没有什么意义，你说有多痛苦，就有多痛苦；说有多无聊，就有多无聊。但是，人这一辈子，假如身边能有一个掏心掏肺荣辱与共肝胆相照的老友，像阿辉之于我这样，无论你是清贫如洗还是腰缠万贯，飞黄腾达还是丧家之犬，都能给予彼此心灵的慰藉、思想的交流、灵魂的共振，在穷困潦倒时给予帮助，在意志消沉时给予勇气，在得意忘形时给予提醒，在百无聊赖时给予惊喜，你会发现，人活着不必那么消极悲观了。

写到这里，时间已近中午，我又情不自禁地拨打了老友阿辉的电话。对方刚一接通，我就先入为主地说：“阿辉，你在哪里？现在，我们一起喝杯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