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占荣
文学,让苏轼彪炳史册;美食,使苏轼流芳百世。文学、美食宛如两颗高悬在头顶而又璀璨的明星,全程见证了苏轼曲折坎坷、乐观旷达的人生。
大宋王朝,激流暗礁、惊涛骇浪。一路走来,险象环生、九死一生。
1037年1月,苏轼出生书香门第。父亲苏洵是唐宋散文八大家之一,虽是著名学者、散文大家,可青年时也是一个不喜欢读书的浪荡公子,游山玩水、寻古访今,一派游侠风范。直到两个儿子苏轼、苏辙求学时,方才幡然醒悟,陪同两个儿子日益发愤苦读。
早年的教育,自然落在了母亲程氏肩上。苏母是一代奇女,饱读诗书,德才兼备。她教子独到、训夫有方,远超弃织孟母,刺字岳母,舍身徐母。相夫教子,贤妻良母;洞察世事,远见卓识。后司马光为其撰写《墓志铭》时盖棺定论“勉夫教子,不愧为古代一贤母”。她不仅将自己的儿子、女儿培养成才,还将贪玩的丈夫也训练成为学者。成就了“一门父子三词客,千古文章四大家”。她以经史子集为教材、以东汉名臣范滂为典范,言传身教。苏轼耳濡目染,心领神会,母亲的教诲,他照单全收。在这个处处洋溢着积极进取、奋发向上的家庭氛围里,他学会了诗词歌赋,美食烹调,养成了不阿权贵、正直坚韧的情操。度过了青少年时代最珍贵最难忘的黄金岁月,得到了“第一任老师父母”最理想最实惠最优质的教育。
眉山青神,山清水秀,奇山异水哺育出优秀儿女。中岩书院就坐落在这青山绿水间,执教先生王方是一位乡贡进士,当地名儒,与苏洵是知交笃友。近水楼台,苏洵便将儿子苏轼送到这里求学。
书院附近有一池潭,周边风光旖旎,景色怡人。苏轼时常携书观景,击掌唤鱼。一次,王方聚集名流,附庸风雅,要为此潭征名,结果不尽人意。最后叫来苏轼,问他有何见解。苏轼成竹在胸:池中鱼儿很解主客之乐,呼之即来,唤之即去。于是挥毫泼墨,一气呵成“唤鱼池”。王方大喜,这时,爱女王弗在闺房中也题名“唤鱼池”,派人送到现场,众人看后无不惊奇:“此乃天缘之合。”
“唤鱼池”题名联姻,天作之合,为苏轼送来一位风华绝代的美女、才女。1054年,苏轼与王弗结为连理,夫唱妇随,情深意笃。爱到深处,情到浓时,这对年轻夫妻,对生活的理解、体验,比许多老年夫妻来得更加炽热,领悟得更加透彻。夫妻生活的和谐、幸福,秘诀就在于沟通、包容和关爱。
王弗的到来,就像一缕清新的晨风,给苏轼无限温情。他们朝夕相处,亲密无间。每当苏轼读书、写作或办公的时候,王弗格外欣赏,总在一旁默默关注着,终日不去:挑灯、披衣、斟茶。偶有遗忘,王弗就“从旁提示”、问其典籍故事,也能“ 皆略知之”。乐在妻中,却不知道妻到底有多深的学问。言谈举止,一幕幕,一桩桩,王弗营造了怎样一副副红袖添香、琴瑟和鸣、浪漫温馨的鲜活画面。正是痴迷于陪伴,王弗因一次炖肘子时的疏忽,让肘子焦黄粘锅,为掩盖其焦味,便用各种配料调成酸咸甜辣的美味酱汁,浇在肘子上,却意外地烹制出肥嫩粑糯、清香袪腻的美味,并成为苏轼最为喜欢的口味。一道味香天下的“东坡肘子”,是苏轼与王弗十年岁月的浪漫见证、经典传奇。
如果今生注定有缘,相逢为何晨曦一现。他们的生活方程,一如顺丰快递,千里之遥,眨眼即到。心中那份爱,还没来得及深加工、慢调味、细品尝,这对神仙眷侣,便阴阳两隔。斯人已去,空余长恨。“人有生老三千疾,惟有相思不可医”。若不是因为爱,谁会自作多情,身陷痛苦。世间有一种情,叫有缘而像流星滑过,给你短暂的甜蜜幸福,却叫你痛苦难忘一生。
人的一生有多少时间,能与深爱的人朝夕相伴、形影相随。“中秋谁与共孤光”?人去楼空,往事历历。忘记,刻骨铭心;放下,谈何容易。库存的记忆一旦开仓,宛如放闸的潮水汹涌奔腾。十年后,苏轼屡遭不幸,更让他想起这段难忘的岁月。梦中见到亡妻,悲从中来,挥笔写下了《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不思量,自难忘。过往的岁月,温柔之乡浪漫、传奇的温馨画面,一幕幕回放在脑际,泛黄的记忆,已成为最好的怀念。
小轩窗,正梳妆。王弗独坐窗前,俏而不语、神情专注、精心打扮。苏词也因她娇羞、美丽的倩影而情真意切,格外动人。
只争朝夕,不负韶华。有家才有业,1057年,苏轼进士及第,春风得意马蹄疾,出川入朝,扬帆起航。忠臣赤子,书生意气,恰似明月松间的青石流水,洁身自好,一尘不染。历任地方官,也曾在朝廷中做过翰林学士,其刚直不阿的品性,卓尔不群的才华,正是从小受母亲程氏教育的结果。也正是因为他的一身正气,才屡屡碰壁,一塌糊涂。因而从心底喷发出强烈感叹:“人生识字忧患始,姓名粗记可以休”。
仕途有风险,从政须谨慎。仕途所载负的人生,除了能呼风唤雨、造福黎民和成就自我,也有许多无可奈何、许多意料不到、许多不可自控。升官和降职同在,成功与风险并存。为官,在通往权力巅峰的旅途,既没有高速路,也没有直达车。顺境时扶摇直上,直挂云帆济沧海;逆境时险象环生,山雨欲来风满楼。
北宋政坛,朝野上下,新旧两党明争暗斗、你死我活。从政的旅途远非想象中的顺利和美好。他有宰相之才,却无宰相之命。年轻稚嫩,刚直不阿,像他这样一身正气的政坛新秀,在那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官场,很难左右逢源,赢得一席之地。一路前行,屡遇红灯。朝中自然呆不下去,多次自求外调。几进几出,反而乐此不疲,作诗自嘲自乐:“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进退都是风景,升降也是历练。身处时代大变革的风口浪尖,作为一代文坛领袖的苏轼,其号召力、凝聚力、影响力可想而知。树大招风,他的“不合时宜”、“贤良极谏”,自然得罪不少当朝权贵,有时作诗也含沙射影讽刺新法、抨击权贵。这让一心致力于改革创新的当权派怒从中来,水火难容。以李定为首的御史台罗织罪名,在元丰二年七月将苏轼逮捕。临行时苏轼说:“我用文字毁谤君相,今日必死。请允许我与家人告别。”王闰之送到门外,早已哭成泪人。苏轼凝望着妻子,“你就不能学学人家杨朴的妻子,作诗送我么?”大刑将至,却引典作乐,逗得妻子“噗哧”笑出声来。这是苏轼在家中经常讲给妻子的乐事。杨朴是真宗时的隐士,被迫入京见驾,真宗问他:“卿临行时可有人赠诗么?”杨朴说,只有臣妻作一首 “更休落拓耽杯酒,且莫猖狂爱咏诗,如今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 大祸临头,生死未卜,命悬一线,还有这份闲情雅致,引经据典,当场作乐。
王珪等人趁机痛打落水狗,欲置苏轼死地而后快。生死关头,不少正直人士执义相救。宰相吴充直言:“陛下以尧舜为法,薄魏武固宜,然魏武猜忌如此,犹能容祢衡,陛下不能容一苏轼何也?”昔日政敌王安石上书:“安有圣世而杀才士乎?”曹太后也出面:“昔仁宗策贤良归,喜甚,曰:‘吾今又为吾子孙得太平宰相两人’,盖轼、辙也,而杀之可乎?”可笑的是,“新进”章惇,也积极参与营救。遗憾的是,昔日那些与苏轼诗文唱和、视为知己的保守派大臣,一个个深居简出,生怕殃及鱼池。这场灾难,让他更深刻认识了世间百态、尔虞我诈。牢狱岁月,深悲巨痛,度日如年,一度乐观向上的他,济世的理想从沸点降到了零点,甚至想到了结束生命也许才是最好的解脱方式:“独眠林下梦魂好,回首人间忧患长。”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山高水长,岁月悠远,人生在路上。“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乌台诗案”之后,其诗其词其文,少有致君尧舜,转而关注民生、自然以及人生感悟。羡青山有思,白鹤忘机。不再热衷“西北望,射天狼”, 转而陶醉自然:“林断山明竹隐墙,乱蝉衰草小池塘”;进而深刻体会到文字也难以承载内心之痛:“敛尽春山羞不语,人前深意难轻诉”。久困派系中,早已身心疲惫,大彻大悟:“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
为民谋利造福,物我两忘,不计得失,是疗痛的灵丹妙药。杭州任上,他组织数万民工除葑草,疏湖港,使西湖蓄水灌田,秀容再现,这就是西湖十景之首的“苏堤春晓” 。老百姓感恩苏东坡,都不约而同地给他送来猪肉。收到那么多的猪肉,他决定犒劳疏浚西湖的民工,作为庆功。便叫厨师把肉切成方块,用自家的烹调方法烧制,连酒一起,按照民工花名册送给每家每户。但厨师烧制时,把“连酒一起送”领会成“连酒一起烧”,结果烧制出来的红烧肉,更加香酥味美。这道美味虽是按黄州时的烹调方法烧制,但那时还没有命名,这之后,人们就把这道特色庆功菜取名“东坡肉”。
可惜这道名菜,就是在杭州发源地,人们也无法再次品尝到它特有的色香味。科技的发展、饲料的兴起、规模化养殖,早已颠覆了传统的养猪模式。大宋时“东坡肉”的正宗风味,也许成为遥远的记忆和奢侈的遐想。
美食滋润舌尖,文字温暖心灵。吃进肚的是美食,吐出来的是华章。喜欢烹饪的人,能得到比别人更多的乐趣。苏轼是一位大师级的“美食家”,对美食情有独钟,在他的笔下,佳肴美馔更多了一些诗意之美。“无竹令人俗,无肉使人瘦,不俗又不瘦,竹笋焖猪肉”。一样小小的食材,他都认真作诗,让人从他的文字中体会到烹制的乐趣,领悟到人生的哲理。苏轼一生磨难,可他贬到哪,吃到哪,这让世人忽略了他的艰辛,反而欣赏他的达观。
“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苏轼最后一次被贬海南儋州时,已是六十多岁高龄的老人,妻亡子散,孑然无依。面对“食无肉、居无室”的生活,他随遇而安,没有退却,而是用极诙谐幽默的语言将这一切疏忽了。他写信告诉儿子,特意提到自己吃海鲜的快乐,并嘱咐他:“千万不要告诉朝中大臣,这里有好吃的牡蛎,不然他们争着往南跑,我就不能独享美食!”。大宋时的海南一片荒凉,远非今天的观光胜地,放逐海南是仅比满门抄斩罪轻一等的处罚。夕阳暮途,遭此一劫,叶难归根。不念过往,不畏将来,依旧轻松洒脱。冷眼观世界,欢笑度人生,旅途征程,无限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