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 晓
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问,这是一句常言。
我家的亲戚,大多扎根深山,日子清贫,他们如狗尾巴草一样生长在山间,在风中摇摇摆摆,似在遥遥颔首致意。
这些老亲戚们,在山中发出芝兰之香,让温暖的亲情乡情这么多年来一直陪伴着。这些亲戚,大多一辈子匍匐在泥土里翻滚了一辈子,他们的命,土一样贱,也土一样珍贵。在老家时,这些亲戚间的往来,串起了日常生活的藤藤蔓蔓。我妈进城那年前夕,这些亲戚们提着篮子里的山核桃,抱着滚圆的冬瓜,扛着麻袋里的新米,挨个来我家探望。亲戚们千叮咛万嘱托,进城以后,不要忘了我们啊。我妈说,常走动,常走动。
在城里,遇到老家亲戚们的生日,婚丧嫁娶,我爸我妈都要提前作安排。有次到爸妈家,看见我爸还在日历本上标注着:农历三月二十八,表弟何久贵生日;四月十六,表嫂龙万珍生日;十月十九,表叔孙德本家娶儿媳妇。一年之中的日子,就这样在我爸妈日日夜夜的惦记中过去了。
我爸对亲戚之间这种盘根错节的关系,长辈晚辈的辈分关系,捋得明明白白,古时怎么称呼,现在怎么称呼,心里也清清楚楚。
我三姑奶90岁生日那年秋天,表叔提着一篮子鸡蛋进城来,篮子里还铺着一层稻草,我妈闻到了稻草气息,兴奋地问:“稻子收割了吧?”表叔回答,割了,割了,谷子还在晒,新米给你们留着呐。表叔这次是特地进城,邀请我爸回村去当三姑奶生日当天的知客师,就是全程负责接待招呼生日那天来的客人,并在生日宴开席前代主人家发表感谢辞。我爸愉快地答应了。表叔赞扬的口气对我爸说,你当年在千人大会上讲话,绝对没问题。我爸纠正说,没有一千人,只有三四百人吧。表叔这个人说话一向爱恭维,是那种讨好强迫症,他又接着对我爸说,不要说一千人,就是万人大会,你也镇得住场子。我爸叹气说,哎呀,现在退休了,不要说一万人,连一百个人也没机会了。表叔很快接嘴,村子里马上要开土地流转大会,你回去讲讲话。我爸摆摆手说,是黄主任他们的事儿,我不能越权。我们老家的村主任姓黄,辈分算起来是我爸的表侄儿。老家全村户籍上的1800多人,我爸用亲戚之间的图谱推算起来,全村人之间差不多都是亲戚了。所以我们老家那个村子一直以来民风淳朴,古道热肠,端一碗饭随便进哪家的门,都可以夹上一筷子的菜,都可以坐下来陪那家主人喝上一杯乡上酒坊里酿的热辣辣的烧酒。
表叔那天走以后,我爸就关上门,对我妈郑重吩咐,谁也不要来打扰我。我妈故意问,要是区长来了呢?我爸曾经念叨过,有一位副区长,是他老同事的儿子,有次在大街上遇见,副区长当场表示哪天要上门来看看我爸。我爸气大了,朝桌子上一拍:“我写讲话稿,区长来了也不接待!”三姑奶生日那天,我跟爸妈一同回村,村里山冈上天空很蓝,几朵薄云漂浮着还不够织一床棉絮,村子里炊烟袅袅,飘着肉菜香,厨子也是本村的,赶来帮忙的人都是村里男女老少。我爸与见到的每个乡人亲戚握手或拥抱,我妈被亲戚们团团围住嘘寒问暖。那天开席前,或许是我爸心情激动,他脱稿讲话的节奏有点结结巴巴,不过让我惊奇的是,我爸居然当场念起了他作的一首古体诗。我爸的讲话依然获得了全场掌声。表叔端着一杯酒倾斜着肩膀走过来,向我爸表示祝贺:“兄弟,你讲得好,讲得好,千人大会完全没问题!”我爸走上前,他双腿半跪,递上红包,对坐在椅子上的三姑奶拜寿,90岁的老人眉开眼笑。村头那棵与三姑奶同龄的黄葛树,那天午间枝叶吹得哗啦啦哗啦啦响,似在给我三奶奶贺寿。
这些年来,我爸妈家和我家吃的菜,几乎都是这些老家亲戚们担着筐背着篼挎着篮扛着袋送到城里来的,新鲜的菜叶上有时还滴落着山间露水。前不久,亲戚们还带来了新米,我熬了米粥,喝着浮着一层米油的粥,一股故土的沉香在我全身漫游开了。想起那些稻子,带着亲戚乡人们的指纹在土里一季一季地生生不息,我就想,故土上这些老亲戚老乡人们,血脉也这样千百年地延续下去,故土老家的重量,在我心里更沉了。
今年中秋,我盼望着回到老家,与老亲戚们看那一轮老月亮,看我们那个丘陵起伏中的小村子,它在秋收后的慢养中,浸泡在如水月光中的朦胧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