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伟
前些日子，我在《笑林广记》看到一则故事。说的是古时有个农民远见来人扯着裤子，预料要小解，怕他去隔壁厕所，于是急忙占领邻居家厕坑。小便者果然进了自家厕所。不料抢占邻家厕所的人，蹲下后忍不住放屁，结果掉下粪来，大悔说道：“何苦因小便而失去大粪呢？”
对于现代人来说，看了这个故事觉得匪夷所思。怎么要引诱别人进自家厕所？难道不嫌脏吗？为何自己的屎拉到别人家反而后悔？后来看到黄永玉先生的文章，才懂得“肥粪不拉外人坑”的深意。故事大意是乡下粪客（挑粪的农民）来凤凰城里挑粪。粪客问：“怎么这么稀？”城里人不满道：“哪里稀？前两天母亲做寿，摆酒席，来了好多人，你用棍子搅一搅。看看多浓多油啊！”
我忘了从哪本书里也看过类似的笑话。主人家喊价一千，买者还价五百。卖粪者气愤说：“这粪有这么贱！难道是狗拉的？”买粪人也气道：“又没有吃过你的，为何那么生气着急？”笑归笑。这说明以前买卖粪便是生活中常见且重要的事情，值得大家为此讨价还价。
路遥的小说《人生》也提到有关粪便的故事。故事发生在“文革”时期，高加林进城用车拉粪，掏粪人多得难以想象，走了几个单位，粪桶还没装满一半。后来转悠到车站，往公共厕所一看，“高兴得像发现金子一般”，原来坑里的粪几车都拉不完。令人恼火的是茅坑后门上了锁。他捡起石头砸锁，打开了门舀起来。当准备舀第二担时，来了两个人，说粪是他们的。高加林说是公厕的粪，又不是你们村里人拉的。于是为争粪打起架来。后来才弄清楚，这个村已跟车站达成协议，粪便归村民，但一年四季要给车站干部供菜，不能收一分钱。这么看来，错的还是高加林，因为他确实在“偷粪”。
关于粪的“贵贱”，我也亲历些往事。凤凰县水打田中学门口是一方田土，种有水稻、蔬菜等作物。学校里面原建有刘氏祠堂，祠堂旁边有一座火砖厕所。为便于舀粪浇灌蔬菜，厕所的两扇后门开在小路旁，门却是常年上锁的。这并非为了安全，而是为了保粪。那时舀粪真是需要相关人员同意的。
我记得读小学三年级时，为避免中小学生共用那座火砖厕所，在山腰新修了水泥砖厕所。新建厕所占了村里一户人家的田地，学校又没给予补贴，便承诺师生拉撒的粪便由他先用。他欣然同意，三四百人制造的肥料那是无穷多的，又建在自家山地旁边，还能减轻远路挑粪之苦。有一天，我们在上课，突然响起口齿不清的骂娘声。听了很久才明白，原来成形的粪被人挑走了，事前却未经那个“主人”点头同意。
还有一件事也发生在这个厕所。那时我们中午休息，有人报信说：“有个大人脚踩在粪坑里了。”有人笑道：“那不臭吗？”于是大家蜂拥去看，果然有个老人卷起裤脚，站在粪坑舀粪。不看还好，看了吓一跳，原来舀粪的人正是我爷爷。多年后，我才明白爷爷踩在粪坑的原因，一方面用短瓢舀粪比较省力，另一方面有利于挑选硬硬的粪便。这些硬粪属于优质肥料，既可以疏松土质，也可以使蔬菜长得茂盛甘甜。小孩子哪里懂得农民的智慧和艰辛啊？
十年后，我回到水田教书。当时条件艰苦，学校没有多余宿舍，我借住在物理仪器室。仪器室位于水泥砖厕所下方，窗户与厕所仅仅间隔三四米。那时化肥已经普及，粪便需要学校花钱请人去挑了。没有村民争抢粪，也没有吵骂声，粪池常常积满，反而更臭更呕心了。住在旁边的我，从不敢打开窗户，臭气进不来，倒也安心住了三年半时间。
现在年轻人很少知道，粪便不仅可以充当肥料，还可以表达情感。过去有的初中毕业生或者即将上讲台的师范生，为感谢师恩、联络感情，见老师家粪坑满了，就主动帮忙去挑，以减轻老师负担，积蓄新的“财富”。不知怎么搞的，挑粪一词又延伸到了牌桌。打麻将前有人调侃“又来帮你‘挑粪’啊”。若输了钱便宣扬“大家都帮某某‘挑粪’”。
当然也有因拉撒而影响家庭关系的。过去在乡下，即便二层楼房，也共用一间厕所。一对新婚不久的夫妻，想在二楼改装厕所。老父亲大怒：“现在翅膀硬了是吧？想蹲到我的头上拉屎拉尿？”这么一骂，儿子不得不服从老子。
与生活习惯的农村老人不同，共用厕所的确有些麻烦。我上讲台第二年，有次去村里吃酒席。七八桌饭菜摆在坪坝，露天倒没什么，关键是摆在厕所旁边，大热天的，臭气四溢。大家坐下后，只顾埋头快吃，都不敢讲话，否则会多吞半肚子粪气。
现在回想起来，以前的农村厕所，大多黑的可以，伸手不见五指。进去后，需要站立一会儿，才能看清形势。另外一个特点就是人厕、猪圈合二为一。人方便时，猪站在旁边，不停地咂嘴，好奇地看着。粪坑上架着两块木头或木板，脚踩上去，还挺有韧性。若坑里粪便较稀，要先选准位置，扔下一张纸，以防粪水溅着。更恼人的是夏天蚊子会蜂拥而至，双手必须不停地拍打乱舞。偶尔还要小心猪鼻子拱着屁股。
说起这些“奇事”，00后们大多没听过，犹如天方夜谭。其实，这种人畜混用、木头架板的厕所过去十分常见，掉进粪坑的事也是有的。田耳小说《韩先让的村庄》便有描述。鹭庄（林峰乡都罗村）开发了乡村游，美丽的风景吸引来全国各地的游客。游客聚集了，要吃喝拉撒。村民塘颂将自家厕所改成公共厕所。开始两个月狠狠地赚了一笔，塘颂高兴极了。后来，有个游客踩不稳蹲坑上的圆杉木，不小心掉进了粪池。捞上来后，塘颂除了赔礼道歉，还被游客索取精神损失费。那游客开口就要几万，后来通过调解，还是赔了4千元。破财的塘颂逢人便说：“真是太奇怪，大不了多喝几口粪，怎么还搞出精神损失？”
一切都过去啦。进入新时代，“厕所革命”席卷全国。几年间，几乎家家建有化粪池和蹲便器，起身后用水一冲，干干净净。有的人家里兼用瓷白的抽水马桶，蹲坐随意，自由自在。条件更好的买有智能马桶，可以加热消毒，不仅没了臭气，还产生香味。据传，今后的智能马桶能辨认性别，男士进来自动打开两层盖子，女士进来就打开一层盖子。起身离开后，马桶会自动启用清洗、消毒等功能。啊哈！这也挺新奇的，不知又将演绎多少生动故事，引发多少浓浓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