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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1月01日

岩门古堡

时明时暗的寨门前,几位老人坐在长条椅上摆龙门阵。

院宅虽然古旧,但有一种威严之气。

一对父子从我跟前走过,男孩用普通话背诵《弟子规》。

树叶婆娑,流云无声,故事在延续。

文/图 张明华

到达浦市时,已经很晚。在路灯的照耀下,不知穿行了几条阴冷的巷道,才终于找到了一家旅馆。旅馆就在大堤边,凉风从幽暗的沅江上吹过来,清爽地让人有些惊讶。看不见雁阵,也听不到涛声,我依偎在古镇的怀抱,沉沉睡去。

早上是被过江的人惊起的。对岸的人来赶早市,背着茄子、豇豆、冬瓜、南瓜,他们要爬上高高的江堤,一面喘着粗气,一面还高声谈论着田地里的桑麻。惊醒的我本想顺势去看沅江日出的,却下起了秋雨,淅淅沥沥,江面雾蒙蒙,古镇湿漉漉。槐柳成荫雨洗尘,古镇雨中漫游,当是最佳意境,但只一会儿,雨就没了,清亮亮的石板巷道,瞬间又变得干巴巴得了。勃发的兴致被掐断,我决定离开古镇,到岩门古堡去。

一条新修的大道绕浦市城而过,据说是湘西旅游的重点线路,可以一直通达凤凰城。立秋已经过去了大半月,秋色也渐渐浓郁了起来。包谷叶子已经枯黄,包谷棒子已经堆在了农家的堂屋。谷子泛黄,一湾一坝,金灿灿地耀人眼目。有的稻谷已收割,收割后的稻草纷纷扬扬地铺在田里,成了沤田的肥料。金黄的田坝里,偶尔有一处两处水面,田里的荷叶在风的推动下东摇西晃。今年雨水多,荷花开得似乎特别少,几株莲蓬硕果仅存,得意地高举着。一只鱼狗,攀上了这样的高枝,雕塑般地凝视着水面,等待着某一条倒霉的鱼。

在路标的指引下,一座城堡的轮廓终于横亘在了眼前。红色的泥墙和灰色的砖墙,在天间切出一条蜿蜒的线,杨树、柳树、樟树的绿,在大红和铁灰的背景上抢眼夺目。一条溪水从城堡前悠悠绕过,许是刚下雨的缘故,浑浊的溪水带着泥土的红色。一群大白鹅在溪水中时而追逐、时而嬉戏、时而又昂昂地曲项向天歌。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各占一隅,在樟树的浓阴下浆洗衣物。天空有点阴霾,阳光断断续续地洒落,时明时暗的寨门前,几位老人坐在长条椅上摆龙门阵。泸溪话古音甚多,非本地人是难以听懂的,他们说些什么,我全然不知,但从他们眉飞色舞的神态可以断定,他们所说的故事,一定非常丰满有趣。

一桥凌溪,但桥的模样简单粗糙,薄薄的一层水泥板,直杠杠地铺过去,且没有护栏。看地势,以前应是没有桥的,城堡中人进出,就是十几级跳岩。桥,是新砌河堤之后新修的。若就近用山上的红石头,架上一座拱桥,这就和岸边的杨柳、陈旧的城墙和古朴的寨门搭成了绝配,就此一景,说不定就会吸引几多人!

寨门不大,仅容两三人过,也不高,高个子伸手就可以触到门框。组成门框的是三块厚实的条石,条石是过了细錾的青石,显然是从很远的地方搬运来的。现在,青中泛白,裹上了一层浓浓的岁月包浆。

从寨门进去,拾级而上的台阶是用本地的红石头垒成,经过长时间的踩踏,圆圆润润地散发出光光溜溜的岁月光芒。台阶下是一溜烟逼窄的土砖屋,各自悬挂着烟肆、酒坊甚至绣楼的招牌。显然,这是当今人的刻意打造。台阶上是新建的几栋房屋,仿古的模样,水泥砖墙上涂抹着红色的颜料。乍一看,与当地的环境也还协调。突然间,台阶就走完了,几栋古屋巍峨地扑面而来,面前的三条小巷,让你来不及躲闪,来不及选择。

这几栋古宅是康家头人的宅邸。紧邻的两栋叫兄弟院宅,修建于明永乐初年,距今已有600多年的历史。院宅的格局基本一样,高高的院墙、方方的天井、曲尺的回廊、雕花的窗棂,房间都是一样的狭小幽暗,墙壁都是一样的杂色斑驳。院宅虽然古旧,但有一种威严之气,让进门之人不得不平息噤声。600余年,30多代人,院宅里的故事早就老朽,而墙上的康氏家训却赫然在目,让这些故事又鲜活了起来。

古堡内的老人很多,70岁以前是不作寿的,因为上面还有许多80、90,甚至百岁的老人健在。据说,每年的农历六月,堡里主事的人,都要到浦市或白沙城里请来戏班子唱戏,唱的剧目千古不变,就是《目连救母》。这是一个流传甚广的佛教故事。尊者目连得道后,发现其母堕入饿鬼道,目连运用法力,盛饭奉母,但食物尚未入母口便化为炙火。目连哀痛不已,求助于佛。佛曰,其母先世罪孽深重,若要救渡,非一人之力可为,应仗十方众僧齐力方得救赎。目连于是在农历七月十五为母供奉十方大德高僧,使其母得以吃饱转世。其母转世变成狗形,目连又诵了七天七夜的经,使母亲转为人形进入极乐世界。这个劝人行善、劝人行孝的故事,在北宋时就被搬上了舞台,泸溪人就用辰河高腔把这个故事传承了下来。据说,中元节祭奠先祖,也是从这个故事演变而来的。戏目演完,还要杀猪,头脚杂碎用来会餐,余下的猪肉按门户等分,而里脊肉,则要敬献给年岁最高的寿者。

寨中还流传康家三子行孝、行善的故事。说康家后辈有三子,在大清乾隆年间均中举为官,然其母有眼疾,老大康志仁就辞官回家侍奉,四十年如一日。母亲喜走娘家,康志仁就在溪中设置跳岩,每次出门都是背着母亲且行且歇。康志仁的二弟,见哥哥辛苦,便出资修建了一座木桥,三弟也出资在木桥下修建了供人洗涤的小码头。三兄弟的孝行善举,刻印在古堡里所有人的心中,人们争相效仿,世代传颂,古堡的世风就这样一直纯善着、厚朴着。

古堡的最高处,有一栋别院,这是康氏后人于大清嘉庆初年新建的书塾。在这所书塾里,不仅古堡里康家后代可以入学,就是附近达岚、合水的学子也可以到这里接受教育。这所书塾从开办之日起,就一直书声琅琅,为康家、也为附近的村寨,培养了不少人才。据说,康家的最后一位掌门人后来受到危险,举寨之人念其资助办学公德,联名具保,硬是把他保住了。山川易改,公道长存,穹宇中还是有一颗最为闪亮的星星,那就是天地良心。

许多人都说古堡是明朝为镇压而兴建的军事堡垒。卫所制是大明的兵制,在重要的军事要塞设立军卫,卫下设千户所、百户所、总旗、小旗等军事单位分驻各要道,战时为兵,和时为民,是一种军屯结合的兵制。一般来说,屯堡的驻军来自四面八方的军籍壮丁(是可以带家属的),他们在驻地娶妻生子、繁衍后代,多为杂姓。而岩门古堡里的康家寨,几乎全是康姓。由此可见,康家寨是政府建立的军事要塞一说很是勉强。明朝在湘西地区设立卫所,始于洪武初年。据宣统版《永绥厅志》记载,“明洪武元年(1368年)设崇山卫”,卫城旧址在花垣吉卫老卫城,“寻省卫,置崇山千户所”。可见,崇山卫是明朝政府在湘西地区设立的第一所卫所。洪武四年(1372年),迁羊山卫于大庸并改名为大庸卫,这应该是大湘西地区的第二所卫所。洪武二十四年(1392年),在沅陵设立辰州卫,领泸溪诸地。洪武三十年(1398年),撤离崇山千户所于所里,另置镇溪军民千户所,隶属于辰州卫。以上史实可以说明,在明代,浦市一带无卫也无所。如此,集团化的驻军也说不过去。

岩门古堡修建的时间是永乐初年,此时距明朝建立已有40多年,而洪武二十六年(1394年)前后,全国卫所基本建立,治所之内,各种官衙齐备,而康家寨里,并无这些设施。依此推断,岩门古堡,并不是明政府修建的军事堡垒,而是康姓人家聚族而居,发达后自行修建的一个类似于福建土楼的土围子。至于康家寨中较为完备的军事设施,也完全是康家寨人为求自保而精心设计打造的。

其实,康家寨是不是军事堡垒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基本完整地保留了下来。康家寨之所以完整,是因为举寨之内全是一族,人心齐,即使遭受事变,也能万众抵御。据说,康家老宅的一些匾额、窗棂,曾遭强拆,但有人冒险藏起,得以保全。康家族训的熏陶、康家书塾的教育,忠孝二字早就融合在康家后辈的血脉之中,与人为善、与世界为善,已经成了他们赖以立世的文化基因。康家寨壁垒森严,除了一次内部不慎的失火外,并没有遭受到外界的军事打击,这在所有的军事堡垒中,是异常罕见的意外。但这并不意外,康家寨的完美保全,不是完全得益于院墙的巍峨,很大程度上则是因为康家寨族人内心的强大。

在寨中书塾面前,我把自己坐成了雕像。这栋木质吊脚楼已经开始腐朽,楼上的围栏歪歪斜斜,楼下的窗棂黑黝黝地看不清图案,连接上下的石阶缝里蔓草纠缠。风从天井的口子里流下来,有牛粪的腐味和稻子的香味,树叶婆娑,流云无声,溪中的大鹅却在追逐,鸣声高亢辽远。一对父子从我跟前走过,那男孩昂头舞手,用普通话很清晰地背诵着:弟子规,圣人训;首孝悌,次谨信;泛爱众,而亲仁……

我从雕塑中复活,跟在他们后面,走出了古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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