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杰文
曾经得到过幸福的人,不幸的时候才更为不幸。我的姐姐便是如此。
姐姐的不幸源于姐夫的早逝。姐夫是个退伍军人,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退伍军人在我们荒僻的小山村可是个特别的人物。况且姐夫又生得伟岸挺拔,英俊爽朗,谁家的姑娘都想嫁给他。刚从部队回来那年,一到月光溶溶的夜晚,村里的姑娘们就相约来到离姐夫家不远的一个晒谷坪里唱山歌,想以歌声把姐夫引出来,收获一份美丽的爱情。姑娘们山歌唱了一晚又一晚,歌曲换了一首又一首,姐夫都不为所动,一直未曾出来。那年,我姐姐才十七岁,年轻又胆小,没加入姑娘们求爱的行列中。然而有一天,姐姐去赶集,被同样去赶集的姐夫看到,姐夫一下就被这个朴素温婉、目光怯怯的女孩迷住了,第二天晚上就请一位与我家相熟的人来提亲。我父母心里喜欢这门亲,但因姐夫年龄比姐姐大许多,他们还是征求了姐姐的意见。姐姐那时可能还不很懂爱情,但她同样着迷于姐夫的俊朗,于是点了头。同年冬天姐姐就嫁了,羡慕死了村里的姐妹们。
姐姐温和孝顺,公公婆婆大姑小姑都极宠爱姐姐,什么家务活都不让姐姐做。在他们心里,年轻美丽的姐姐肯嫁到他们家,是他们家莫大的荣耀。在充满爱的家庭氛围中,第二年初冬,姐姐生下了一个白胖小子,家里人更像宝贝新生儿一样宝贝姐姐。认识姐姐的人,无不说姐姐人好,命更好。
可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八年前的春节后,姐夫开始闹肚痛。有时只是隐隐地痛,有时却痛得满头大汗。村里的医生说是胃病,开了几个疗程的药。可姐夫吃完了药,病情仍不见有丝毫好转。只一个月时间,姐夫身上的肉像大海退潮般迅速退去。我们都劝姐夫去大医院检查,姐夫仍以为是胃病不肯去。再一个月后,仍然疼痛不止,才慌起来。
姐姐送姐夫去检查那天,我和母亲一直陪他们走到几里外的马路边。天阴沉得似要哭起来。我们四个人皆面目忧戚,仿佛都有一个不好的预感。
我和母亲在姐姐家等待检查结果,两个人都如坐针毡。母亲叫我打电话问姐姐检查情况,但我不敢。第二天傍晚,姐姐、姐夫相互搀扶着回来。姐姐脚刚一跨进家门,便号啕大哭:“不好的病啊,不好的病啊……”母亲瘫倒于地,泪如雨下。我问能治吗?我们两家一起治。姐姐说:“医生说晚期了,我和孩子们往后可怎么生活啊……”
天就这样塌了下来,世界一片惨淡。姐姐成天以泪洗面,圆润的脸颊没过几天就变成失去水分的花儿枯萎了。
万分舍不得姐姐和孩子们的姐夫,坚持到晚秋后才撒手离去。离去前晚,一直抓着姐姐的手说了许许多多的抱歉,又劝姐姐把孩子让孩子们的叔叔代养,姐姐还年轻,应该再找个人家,好好生活,他在天上也会祝福她。天人永隔之际,原本多么幸福的一家人浸泡在悲伤的泪水中。
水瘦山寒,万物萧瑟。当姐夫的躯体就要被抬出家门那一刻,姐姐死抱着棺木不放,哭声凄厉绝望。已失去父亲的孩子们看着母亲如此这般,个个哭得凄寒了在场的所有人。男人无不掩面欷歔,女人无不失声恸哭。我的两个嫂嫂用力拉开姐姐,怕她耽误姐夫出门的时辰。拉扯中,姐姐披头散发,一口鲜血喷洒在棺木上。父亲眼见就要错过时辰,狠狠一巴掌甩到姐姐脸上。姐姐愣着的当儿,棺木被缓缓抬出去。
崎岖的山路上,秋风瑟瑟,哭声阵阵。阴寒的天空中,乌鸦盘旋,纸幡飘飞……
按当地风俗,过世人被抬出去当天,其家里不能再听到哭声,但姐姐控制不住,只能找块毛巾塞进嘴里。
姐夫入土三天后,姐姐每天傍晚都要去山上那座新坟旁哭一阵,然后和姐夫说一会儿话。
几年过去了,姐姐仍无法摆脱对姐夫的思念。每隔几天,她就要把姐夫遗留下的衣鞋拿出来清洗一遍;每年的除夕夜,都要盛满一碗饭,倒满一杯酒,摆在饭桌上姐夫生前常坐的位置前;姐夫的旧照片、身份证、皮夹等这些小物件,都宝贝似的收藏着;对姐夫的母亲越发照顾关爱。
寡妇门前是非多啊!姐姐,年轻貌美和善待人的寡妇,在姐夫离去后成了村里许多女人共同的假想敌,她们总找些捕风捉影的事来破坏姐姐的清誉。有时候姐姐在路上碰到一个男人,出于礼貌,姐姐淡淡地笑笑,女人们便说,大家看,那狐狸精在勾引男人了;如果姐姐不笑,她们便会说,你们看,那狐狸精又装出楚楚可怜相,博取男人们的同情心了。弄得姐姐在出门时碰到任何一个成年男子都得远远躲开。但即便如此,女人们仍有话说,你们想,那狐狸精如果不是心里有鬼,怎么不敢和男人们正大光明地走路呢?
那天,姐姐挑一桶粪去浇园,路上碰到一个男人做工回来,姐姐条件反射地急忙躲开。因躲得急,路又徒,久悲身弱的姐姐一个趔趄,人和桶一齐栽进路下边的水田里。男人见状,忙下去拉姐姐起来,问姐姐有没有受伤,帮姐姐用水冲洗头上的粪便。男人原本洁净无私的善举被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妇人看到,她像吃了兴奋剂似的“飞”到做善举的男人家里,把她看到的情节添油加醋地说给男人的女人和孩子听。男人的女人顿时变成一头要咬人的猛兽,操起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带着两个孩子跑向姐姐家。
刚回到家,一身粪便味的姐姐还未来得及更换衣裤,就被一个凶神恶煞般的女人用刀架在脖子上,愣了半天,不知自己因何惹来了杀身之祸。待弄清楚后,姐姐又委屈又伤心,伸长脖子让女人砍。女人抖抖擞擞,扔下刀,朝姐姐扑去。两个女人打到一处。一向好脾气的姐姐实在憋屈太久,对着女人的身体使出全身怨恨的力量乱扯。可怜的姐姐哪里是那母子三人的对手,被打得眼不是眼,嘴不成嘴,狼狈不堪。姐姐的孩子们见妈妈被打,哭得比姐夫去世时还要凄厉。女人的丈夫闻讯赶来,照着女人和两个孩子各来几巴掌,骂道,你们怎么能随便损坏一个女人的名节啊!你们还让她怎么活?女人见丈夫不帮自己,反被狠狠教训,更加怀疑姐姐和她丈夫有染,气急败坏从地上捡起刀就要朝姐姐捅去。男人眼疾手快夺走刀,把女人拖回家。
女人由此对姐姐怀着更大的仇恨,成天四处联合村里的其他女人一起对付姐姐。说什么只要那狐狸精还在村里,她们的家庭便受到威胁。还真的有部分女人与那女人联合起来,背地里叫姐姐狐狸精,母狗,野鸡;在路上碰到姐姐就要吐口水,指桑骂槐;教唆村里的小孩打姐姐的孩子,村里丢什么东西就一口咬定是姐姐的孩子们偷的。
女人们的欺压,使我可怜的姐姐伤痕累累。个别心思肮脏的男人还要乘机对姐姐进行骚扰:大半夜在姐姐家窗前装神弄鬼,吓姐姐和孩子们。姐姐和孩子们无论白天黑夜,都变成一窝可怜的兔子,小心翼翼忐忑不安地躲避着,隐藏着,忍让着。可就算这样,姐姐家一大群眼看就要出栏的小猪崽会在一夜之间全被毒死;地里大棒大棒的玉米棒会在一夜之间消失殆尽;秧田里满满的一田水会在一夜之间被放干;屋顶的瓦片,窗中的玻璃会在一夜之间被砸得满目疮痍……姐姐被折磨得心力交瘁,多少次抱着整天如临大敌的孩子们失声痛哭,多少次跑到姐夫的坟前哭到不省人事,多少次对着她的婆婆说,若不是孩子们还太小,她真想随孩子们的父亲去,一了百了。
每每看到姐姐那阴郁无奈的眼神,看到姐姐那仿佛流不尽的泪水,我的心总又伤又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