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 高 翔
山川田野处,凉风生发。
小镇巷子里,有卷曲的树叶,在地面上一边翻转着身子,一边时快时慢地奔跑。有草叶,在空中飘飞,一会儿撞在巷道这边,一会儿又撞到巷道那边······凉风入怀,我不由自主地紧缩了一下身子,记忆的门扉,也被这凉风忽地掀开了。
门扉里,有父亲的身影。
在我的潜意识里,凉风同父亲的疾患,似乎永远是物体和影子的关系。
每到山川凉风长出时,父亲的疾患就尾随而来。为此,在年少时,我曾问过父亲,假若没有秋冬季节,山川田野不长凉风,他是不是不会感冒?是不是没有随之而来的肺炎、支气管炎、风湿疼痛呢?父亲没有回答我,只是认真地看一眼我,摸一下我的小头颅,然后该干嘛去还是干嘛去了。当然,那时候人小,并不懂得一家七口人的生活,需要父亲扛起来。比如,去田野里翻地,抑或扛回地里的红薯······尽管是初冬凉风起的时候,那斜斜奔跑的凉风,常常把父亲宽大的衣服吹得斜斜的,把肥肥裤管吹向一侧,露出一双单薄的解放鞋······父亲的每次感冒,似乎都是初冬凉风长出的时候。这样的次数多了,我也就习以为常了,便不再问。
父亲的最后一次患病,是六年前。
那次,我在接父亲时,他由感冒咳嗽,已发展到了支气管炎。“应该不要紧吧,咳嗽几声不就好了,哪年不是这样?”父亲说着,然后是一阵咳嗽,人咳得仿佛一只蜷缩的虾米。父亲连解放鞋都没有换,仿佛随我去邻居家串一趟门,不久就回来似的,更同下地干活去一样,如此地习以为常。而我,对此也习以为常。
随后带父亲进县城检查,然后再回小镇住院治疗。
在医院里,针,一天天地打,药水,一天天地往父亲身体里奔跑。但一个星期了,父亲的支气管炎病,却始终不见好转。这一情况,急坏了居于吉首的二姐,她电话里急急地对我说:“想想爹平常患病,也不是这样呀?”
我说:“哪次不是那样?咳一咳,打几针,不就好了。”但是,二姐执意让父亲转院去吉首,我拗不过二姐。
那也是在有如此大风的日子里,也是在这小镇上,我送别了父亲。那时,哪里知道,那一别,竟然是永别。
记得那次,父亲起床很早,一边咳嗽,一边安排自己的行程,说他一个人去吉首就行了,毕竟有我二姐在车站接,叫我上班,不用请假陪送他。我依从了父亲,我这一生,从上学到毕业,再到上班,这一路走来,似乎都是父亲为我安排着一切,我就在父亲铺垫的路上,一路顺风顺水而行:上学时,是父亲安排着我的生活。记得每个学期,都是父亲从车站挑着一百多斤米,送到学校,然后为我兑换成餐票;我刚工作时,是父亲挑着厨房所需的煤炉火盆锅碗瓢盆,送我走到离家十多里路程的村小学。临别时,且走且安慰我,说不要想家,要安心工作,然后是一枚灰褐色的背影,渐渐走出我的视觉……如今,我能够为父亲安排的,仅仅只是为父亲装好煮热的一罐八宝粥,以及一瓶水,以便父亲在路途上解饥解渴。
我走在父亲的身后,从山川田野里来的大风正猛,过小镇的巷道时,它们肆无忌惮地撞来撞去,父亲宽大的裤管被凉风掀起,露出单薄的解放鞋。我的心头忽然地咯噔了一下,想父亲在小镇的那些时日里,还是那劳作去的装束。凉风起时,父亲难道就没有不适感?可我只注意父亲病情,竟忽略了这些。我把想为父亲买双新鞋的想法说给了父亲,他轻描淡写地说:“几天就回来了,不用。”是的,父亲回来了再为他作安排,我在心底说服了自己。
而父亲回到老家的时候,父亲已经不用我为他安排了—— 父亲因为诸多疾病复发,已经不能够说话了,意识模糊起来······二姐泪汪汪地告诉我,她给父亲买了一副眼镜和一双皮鞋,父亲很喜欢。那一副眼镜,父亲说要戴走,而那一双没有穿的皮鞋,说是留给我穿,那是父亲清醒时最后的交代,也是父亲告别这个人世时,他的最后安排······
而今,每每回想到二姐的话,忽然就觉得,那最后一次送别的凉风,吹在身上,直到许多年后的今天,我才真正感觉到有点凉了,凉入肉,入骨。可是,谁叫自己当时认为那是寻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