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学军
1966年,38岁的父亲因病离世,留下两儿两女,大哥14岁,二姐10岁,三姐4岁,我2岁。为了挣工分养家,年龄稍长的二姐与哥哥主动弃学务农。从那时起,二姐便走向社会,一生都浸泡在辛勤劳作的苦水里。
2019年春,63岁的二姐因为腹胀不适,检查发现了癌细胞。医生说,癌细胞已全面扩散,属于晚期,最多可活半年。但二姐却挺到了现在。最近一次检查,医生说二姐对抗癌药已产生抗体,治疗再无实际意义。靠镇痛药物支撑,二姐的生命进入倒计时。
二姐这辈子太普通了,婚前照顾弟妹,婚后养儿育女,除了挨饿受穷,吃苦受累,无衣无锦,无荣无耀,无功无名。想想二姐这一生,可念可书、可歌可泣的似乎只剩下了爱情。
二姐的爱情很便宜,只值五十来斤大米。
四十多年前,在那个靠劳力在生产队挣工分,靠生产队按工分发放口粮的年代,失去父亲,仅靠母亲一人硬撑的家,留给我最深刻的记忆就是饿,饿肉饿饭甚至饿菜吃。那年月,不仅是吃不饱饭,有时连野菜也没得饱吃。家里常常无米下锅,亲朋和寨邻也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最艰难的时候,想找半碗米熬菜稀饭喝都没有。
十一二岁的我,在离家七八公里远的梅花乡中学读初中,每餐5分钱的餐费都交不起,只能走读。每天早出晚归,来回要走十五六公里。1977年,我初中毕业的那一年,又闹春荒,家里实在撑不下去了,娘把父亲在世时留下的最后最值钱的一根杂木大门门槛贱卖了,得了5元钱。在期末考试前的那个星期天的晚上,坐在堂屋里补衣服的娘把我叫到身边,把这5元钱用大头针别在我的内衣口袋里,嘱咐我第二天到学校了,先补交班主任垫付了近一学期的4元学费,再交照毕业像的5角钱,剩下的5角钱交到食堂买几天的餐票,考试那几天莫再走读,免得影响考试成绩。最后,看我懂事地点头之后,娘摸着我的头,含泪说出了那句让我一辈子都颤心泪眶的话:“四儿,等你考完了,娘带你到花垣那边挪(找)饭去。”我心里明白,娘说的挪饭去就是当乞丐讨饭,因为家里已再无可卖可换之物了,除了讨饭已无他法,选择去花垣,不是因为那里比保靖好多少,而是离家乡远,娘担心儿子日后受屈挨辱,被同伴和同学们知晓后喊成“叫化子”。
是姐姐用一生的爱情,拯救了在饥饿线上挣扎的一家人,让我没有真的变成“叫化子”。
那晚,娘与我在堂屋的对话,被寄住我家木楼上的架高压线的工程队的几位队员听到了。第二天一大早,那个平日里管伙食的青年队员给我家送来了一袋大米。就是靠这袋五十来斤大米,拌上娘和姐姐从山上采来的野菜熬成的菜稀饭,我们一家人度过了春荒,熬到了夏末秋初,熬到了新包谷出来,娘没当成叫化子娘,我也没当成叫化子儿。
后来,这个比二姐大了十来岁,爱喝酒、讲一口难懂的苗话、送来救命粮的工程队员,便成了我的二姐夫。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什么叫爱情,不知道姐姐嫁给姐夫是出于感恩相许、还是源于真心爱恋,也不知道姐姐发现姐夫心善人好是在送救命粮之前还是之后,我只记得,姐姐没得到一个女孩子该有的闹闹热热的婚礼,没有唢呐吹打,没有大红花轿,也没有大彩大礼,甚至没有一张黑白结婚照,姐姐只拿了几件平常穿的旧衣服,自己走去姐夫家,兑现了一个女孩一生中最重最贵最有价值的诺言。
没有订婚戒指,一袋救命大米便成了姐姐收到的最贵重的信物。从此,便有了姐姐和姐夫苦乐相依、生死相守的一生爱情。
一袋大米便换嫁一生,二姐的爱情真的很便宜。
没有宾朋满座,车接车送,二姐的爱情是用厚实的双脚走出的血泡来考量的。那时的夯沙乡吉新村,还未搞旅游开发,交通十分闭塞,是个许多媳妇娶来了又跑走的偏远苗寨,穷村僻地,孤家寡亲且不会说一句苗话的姐姐,因为爱情无怨无悔地坚持了下来。让人更感意外的是,半年后回家来过年时,二姐已能说出一口流利的苗话。
在那个连自行车道都未通到所有村寨的年代,到哪里去都是拼身体,靠双脚硬走。 姐姐出嫁后,每次走亲回乡,从夯吉苗寨出发,历经当时的夯沙、葫芦、中心、涂乍、水银五个乡镇,才回到当时叫复兴公社敖溪大队敖溪生产队的家里。一百多里山路,要走十三四个小时,除了爬山就是踩水,早上天刚亮出发,用塑料口袋包一包米饭,走到半路上饿了,就拌着路边的山泉水当中饭吃,天黑点灯时才到得了家,脚上时常会走起一个个血泡。娘每次帮姐打水洗脚,看着姐脚上的血泡,摸一回泪一回,总感觉是一家人为了吃那袋米,害姐姐受苦了一辈子。二姐却无怨无悔,每次回来,无论娘和我们多么不舍,姐都会按时回去,用姐的话说,我不能骗人家(二姐夫)诓人家,人家心好,我就要讲良心。吕洞山上的阿公山阿婆山,见证了姐姐用那双越走越厚实的大脚,演绎了自己爱情路上的忠贞。
没有吃好穿乖,享福养尊,二姐用灵巧的双手磨出的老茧来织筑爱情的坚韧。婚后的二姐养育了一对儿女,让两个孩子读书,成家,又帮两个孩子带大他们的孩子。四十多年了,除了田里就是坡上,除了做饭就是洗衣,二姐的爱情的字典里没有享乐,没有安逸,天天起早贪黑、日日劳作不息,很少有清闲的日子。太阳和月亮共同见证了光影下的二姐,用劳苦不歇的无私付出筑牢了自己风吹不歪、雨浇不裂的爱情堡垒。
没有顺风顺水,好福好运,二姐爱情的每一个段落,每一个章节都是咬牙坚持磨砺出来的。好不容易熬到大孙子读了中学,小孙子进了幼儿园,苦命的二姐眼看着快要见好时,又遭遇一个又一个厄运,先是儿子在浙江打工扎断了手指,再是女儿在广东离婚,儿子女儿的4个孩子全部送来老家,给二姐照顾。饭菜要二姐炒办,衣裤要二姐换洗,读书要二姐接送。右手不能弯曲的二姐,本已累得脚缚难行,又碰上姐夫酒后不慎摔下沟坎,昏迷多日虽未大碍,但瘫在床上久动不得,水饭要姐去喂,屎尿要姐去接。四个活蹦乱跳的可爱小孙孙,再加一个不能行动的大人,都要姐姐一人侍候。此情此景,此番境遇,发生在许多健康强壮的大男人身上,都可能导致家庭、爱情破裂,二姐却坚强地挺了过来。姐姐用从娘身上传承的硬命和刚毅,铸成了一个普通人的惊世骇俗的爱情神话。
十年锡婚未溶锡、二十年瓷婚未碰瓷、三十年珍珠婚未碎珠、四十年红宝石婚未褪红。如今,二姐的爱情已奔向价值无限的五十年钻石婚。命穷命苦命屈的二姐用了近半个世纪的不嫌家贫、不屈心苦、不惧身危,让穷人的爱情由平凡而见奇,由贱俗而显贵尊,由平平不屑而感天动地。
姐姐用爱情证明了一个事实,只要心中生真爱,人间就会长传奇。
二姐啊,酉水河的清漪把弟弟的心灵洗涤明净,吕洞山的苗鼓把弟弟的灵魂撼动震醒,这辈子,我与你姐弟一场,有骨筋相连、心灵感应,苦难折磨在姐姐的身上,痛在弟弟的心里。除了出钱让你去北京走走,让你了却小时候就想登天安门、看毛主席的心愿,除了尽力资助救命所需的医药费,除了告诉医生、交代外甥要不惜一切救你,除了想让你生命中最后的日子里少一点苦痛、多一份开心,再痛心、再不舍,却也不能替你挨痛。除了安慰你,还能为姐姐做些什么?弟弟只能无语泪求老天赐福姐姐,让我这心系大爱、胸怀大情的二姐,让二姐的爱情之花迟落叶,对生命里的爱恋之果缓坠地,慢点离开这个越来越美好的世界。
患难见真情,烈火炼真金。二姐的生命因坚韧而延续,二姐的人生因真纯无私而超凡脱俗,二姐的爱情因生死不渝而弥足珍贵。
二姐,用苦难中熬成的爱情感召着兄弟、典例着亲人,用一生的坚贞向世人证明:这世界上,一袋米的爱情也能够演绎成惺惺相惜、心心相印,也能够凤凰涅槃、升华美丽。
付出就有回报。一生为亲人辛苦劳累的二姐,付出了一辈子,你究竟得到了什么?
姐夫站了起来,不仅能拄着拐杖吃饭上厕所,还能拄着拐杖上山找枞菌,二姐成了姐夫嘴巴上的大美仙女。现在,四个孙子孙女,大的进了高中,小的也进了小学,回家了知道要扫地要煮饭,二姐成了儿孙们眼神里的大善菩萨。
半年时间已过,二姐还活着,还能吃饭,还能走路,还能说话,还能笑着宽慰亲人,“我怕什么,人没害病也还不是都要死的”,但药已无效,二姐只能靠止痛药同癌细胞抗争。在州人民医院工作的三表弟说,咱们二姐真要得,有的病患吓都吓死了,只有二姐把得失看得最淡,把生死想得最开。
二姐,在生死抉择的大考面前,活成了弟弟心中的最美巾帼!最真英雄!
这段时间,天晴的日子多了,可借助拐棍行走的姐夫非要上山砍柴,姐姐怕他又摔伤,不同意,姐夫执意不干,他说:“嘎婆走的时候把柴都烧光了,我不砍柴去,你哪天真走了,柴都没得烧的。”这生离死别准备后事的话,姐夫姐姐说起来,平静得好像在拉家常,这时我才明白,让常人忌言和害怕的生死,二姐和姐夫早已想通想透,有了思想准备。生或死,对他们来说,好像是出趟远门走走亲戚一样自然。
二姐与姐夫四十多年的患难与共,相濡以沫,虽有磕磕碰碰,却贫贱不移,苦难不弃。二姐用爱让我明白,唯有真情真心,才能惊天地泣鬼神,才能让人刻骨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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