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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1月29日

城市气象

李 晓

一座座城,生长在我心上,贯穿起了我日常的生活,让我对人世的眷念,越来越深重。

文学的城市

南京,在去年深秋季节,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授予世界文学之都。这座绵延了1800年文脉的古都,在作家叶兆言那本以南京古城墙为封面的黑砖一样厚的大书《南京传》里,我读到了南京城一砖一瓦的前世今生。一个作家为母城作传,如子孙对前辈的孝敬,它让一座城市的血脉,在生生不息里恒久地搏动。

从南京于三国东吴时期的历史开始追溯,一直到民国年代,叶兆言钩沉历史汪洋中的迷人细节,于宏大视野中浮现出一座古城的历史精髓,打开了一座城市的生存密码。南京,被赋予世界文学之都的雅号,更是让人沉醉于它迷人的精神气象。

在南京,鲁迅、巴金、朱自清、俞平伯、张恨水、张爱玲、赛珍珠、叶圣陶等文坛巨匠曾经与这座城市朝夕相伴,南京城的当代文学天空里,依然群星闪耀,苏童、叶兆言、毕飞宇、周梅森、韩东、鲁敏……在朱自清的名篇《背影》里,那个身着黑布大马褂、深青色棉袍、步履蹒跚的矮胖父亲,就是在当年南京的浦口火车站送别儿子去北京上大学的,这个父亲的经典形象,让天下的儿女们永远地感动于那沉默中深厚的父爱。而今,浦口火车站是中国唯一保存民国特色的火车站,被列为中国最文艺的九个火车站,成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这其中也有文学散发的魅力。

1998年春天,我从故乡城市坐一艘慢船去南京,这艘客船在江中行驶了三天三夜才停泊在南京的码头。我与这座盘踞在心上古都的相见,适合在这种款款而来的时光想象中,把第一眼投向它夜晚带着雾气的温润灯火里。翌日上午,我在南京城遮天的梧桐树中找到了浦口火车站,那座砖木结构、米黄色外墙、红色大屋顶的英式建筑老火车站,绿皮火车正在轰隆隆起程,那个木讷父亲对儿子叮嘱的声音从南京城的天幕中隐隐飘来:“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6年前的浦口火车站,已经完成了客运使命,它的候车大楼、月台、雨廊、售票房、贵宾楼在岁月风雨侵蚀中依然保存下来,成为一座城市的怀旧之地,成为一座城市历史“线装书”的一页。

每当拜访一座城市,这座城市的书店往往会成为我精神停泊的岛屿。在书店,当我的目光正好停留这座城市作家的书籍上,这座城市就会愈发亲切。那年去苏州,我在一家卖旧书的店铺里看见了陆文夫的《小巷人物志》,那是他的一篇短篇小说集,他为出入在苏州老城的大桥小桥、城河城墙、码头轮船、石板小巷、石库门房、园林树影里的“小巷人物”立传,这是老苏州人群落的文学记忆底片。我买下了这本出版于1984年的书,在这本发黄书页的扉页上,有一个姓郑的购买者当年留下的印章,还有他在书页里的眉批。郑先生,要是能够找到你,在你的城市温一壶老酒边喝边聊,该有多好。

让我庆幸的是,那次去苏州,经过笔会主办方联系,我们一行人见到了陆文夫先生。20年后,我在对苏州的一篇回忆文字里,这样描述那次相见:“他瘦骨峥嵘的脸上,一双眼睛清亮如山泉,又幽深似古潭。见我们来了,先生微微欠身,朝我们每个人望了一眼,双目炯炯,却没有笑容。难怪苏州的一位作家说,先生有不怒自威的气度,他的做人、做文,都有雄强方正的内核,有清淡如茶的一面,也有沉郁似酒的一面。我们围坐在先生周围,确能感到他身上老苏州城庄重古雅的气场。”

而今,陆文夫先生已经离开人世15年了,在先生的文章《老苏州》里,有这样的文字:“苏州,这古老的城市,现在是熟睡了,她安静地躺在运河的怀抱里,像银色河床中的一朵睡莲。”这也成为老先生的写意人生,他熟睡了,成为运河河床中的一朵睡莲。万里之外,我对苏州的更深想念,也有着对陆文夫老先生的想念,我越来越奇怪,这些我曾经涉足过城市里去世的作家,为什么有遥望我离世亲人一样的感受。上海的巴金、北京的史铁生、银川的张贤亮、西安的陈忠实、成都的流沙河……原来是他们的文字,曾经哺育过我精神骨骼的成长,让我的渺渺人生在阅读里充满了对宏大人世的认识与关切,他们的文字,是一盏精神的长明灯照耀着我,让我在人间的行走,路上即使布满了荆棘风霜,但心里有光闪烁。这些文学人居住的城市,也因他们而闪耀在大地之上,因为文字的传承,赋予一座城市更大重量,那些城市由此也成为我文学的故乡。

一座临江的县城,那里有我的一个文友,文友开一家小店谋生,他自费出版了4部长篇小说,每次印刷都不超过500本,他抱着一捆一捆的书,穿街过巷去送给自以为会读他书的人,带着谦卑而诚恳的语气说,有空翻翻,多指教,多指教。有一次,文友在旧书摊上看到了他送去的书,书几乎还是簇新的,感觉一页没翻过的样子,于是他买下,又沿路送给了一个居住在县城老巷子的人。幽深老巷子里的老墙,吃水过多后爬满了浓郁的苔藓,“出息了,出息了!”居住在里面的一个退休老头儿哆嗦着激动地抱住他,这老头儿是文友初中时的语文老师。那天中午,老师执意留学生吃了午饭,炉子里的炖肉很香,两人惜别时再次拥抱。一个月后,82岁的老头儿拄着藤木拐杖按照文友留下的地址,恭恭敬敬送去了1万多字的长篇小说读后感。

这样一座县城里孤灯青卷下的文学无名之辈,同样,也成为我心里抵达的城市,它们汇聚成郁郁葱葱之树,扎根在我精神的土壤深处。

城市之魂

作家冯骥才有一年去意大利佛罗伦萨,一天凌晨在外面散步,看见一个中年男人在老建筑下反复抬头张望,原来,那男人手中拿着一块掉下来的墙皮,在观望到底是从什么地方掉下来的,直到找到墙皮掉下来的地方,那人走上去,小心翼翼把墙皮沾敷在墙上才放心离去。那块老墙皮,是从文艺复兴时期的古墙上掉下来的。这件小事让冯骥才感叹不已,意大利人对古建筑的保护意识,才让那个国家的土地上,留下了不少厚重古朴的建筑,他们生活在城市,是有灵魂附体的人。

有人说,从空中俯瞰和想象:西安,是一片老城墙;成都,是青瓦下茶馆里的茶叶浮动;北京,是巍峨故宫;柔美苏州,是园林……这些从空中感觉到一个城市的景象,我想,就是一个城市的灵魂之一了。一个城市没有灵魂,只有骨架,遍布着荒芜的水泥森林,那注定是一个精神在流浪的城市。

由此我常常看到,几个城市的老者,在老城墙下晒太阳。他们很少说话,闭目养神。他们到老城墙下来,让老城的烟火市声,从地底下源源而来。 诗人老鲁,一到年关,就觉得失魂落魄,感到腿肚子抽筋。老鲁对我说,是想娘了,娘不在这个城市,娘在千里之外,一条河流的岸边,岸边是芦苇,风一吹,就是绿浪。所以一到年关,老鲁心头,全是绿浪滚滚。六十多岁的老鲁问我,为什么这么多年了,来到城市,心里头居住的,还是东北故乡的村庄,村庄湖边那漫天的芦花飞扬……是这个城市少了什么吗?我沉默。难怪,老鲁时常仰头张望,嗷嗷待哺的样子。还有七十多岁的王老头,也有一个怪异的举动,他喜欢去大街上扫落叶,并拿到郊外去点燃,看那腾起的烟雾。后来,我同他坐在一块石头上抽烟,他告诉我,看到这落叶燃烧后腾起的烟雾,恍然以为是故乡村子里瓦房上浮起的炊烟。有一天,王老头对我说,在城市里,少了一眼望出去的绿浪滚滚,四处是高楼林立,人显得很压抑,闻闻炊烟,心里会舒坦许多。我的老乡秦老汉,六年前来城市定居,起初很兴奋,天天喝牛奶,可不到半年,在城里孤独的秦老汉就回到乡下种庄稼,秦老汉说,在城里,家家户户都关了门,把人心也关闭了,在乡下吃饭,东家走走西家看看,一顿饭,可以吃上好几家的饭菜呢。

在这个时代,有多少老城墙、老院落、老街坊、老建筑在轰鸣的“城市进行曲”中灰飞烟灭。我的朋友朱三皮说,有个晚上他坐火车抵达一个大城,看到熟悉的城市景象,以为回到故乡城市了。三皮说,有多少城市成为千篇一律的复制品,这是一种悲哀,好比一个人,四处把他乡认作故乡,其实就是没有故乡了。一个城市林立的骨架,没有灵魂,注定是一个精神流浪的城市。

我常同三皮怀念从前记忆中的那个城市。从前的那座城,远没有这么喧嚷、繁华,但从前那城,为什么一直在记忆里温暖如初,望着而今这城,它满足着我们的物欲,却在精神上陷入缥缈。有时感觉,我们是一群生活在古城里的人,文物一样,被粗暴地发掘到了地上,积蓄多年的地气,瞬间被蒸腾殆尽。

我所在的老城,下半身被大水淹没。一些人,常徘徊在水边,抚摸着胸口,像是在听水下隐隐约约的水声。有人咏叹说,他们是在找那丢了的魂。有一天,我同一个老者坐在树下闲聊。“一个城市,它到底要生长多久,才有着自己的魂?”我问。老者怔怔地望着我,反问我:“高楼大厦是灵魂吗?车流如织是灵魂吗?烟囱林立是灵魂吗?楼堂宾馆是灵魂吗?”我摇摇头说:“当然不是。”老者像是找到了知音,他缓缓地说:“城市越长越像,千城一面,最终,这些城市就失去了灵魂。”

一想到这个老者一直在大声疾呼,对老城墙老巷子老院落的抢救,对一棵古树的依恋,对那些发黄线装书、老照片的爱抚,对文脉文火的拳拳之心,我就感动不已。我知道,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是在帮这个城市找魂,安魂,想让一个城市在白天如白云一样安详,在夜晚躺在星光下均匀呼吸。一个城市,如果多一些这样的人,如一条河流的绵延,是不是流向更宽阔,更遥远。

我的朋友侯先生,平时是一个大忙人。有一天,他喝了酒,在一个雕塑下靠着,仰头一看,一个奇怪的雕塑,让他突然感觉,牛头不对马嘴,顿时如鲠在喉。他想起城市有些奇怪的雕塑,到底和这个城市的魂魄有多大关系?这就好比一个人穿衣服、戴帽子,与自己的气质完全不吻合,成为滑稽的小丑。这些现象,让他震惊了。在一个多月时间里,他徒步考察了这个城市的雕塑、道路命名、历史掌故。他发现,这些东西,如果不好好恢复,不好好抢救,不好好量身定做,这个城市,就是一种表象的繁华。后来,他给这个城市写了一封“家信”,主题就是找魂,发布在网络上。

一个城市的灵魂,是那些房子的内心,是那些树木的根须,是那些老城墙上的纹路,是那些水下的歌谣,还是一个城市里一脉相传的文脉……一个诗人是这样说的,城市的灵魂,是人和这个城市像亲人一样, 血脉相融,相亲相爱。

城市影像

生活在一座城,你对它的一街一巷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真的熟悉么?就如亲人身体上的一颗痣,面部上的一丝皱纹,某个晚上添的一根白发,一夜之间浮上的眼袋,对这些细微的地方,我们有时往往是陌生的,甚至是冷漠的。一座城,表面上和它肌肤相亲,但深入了解它的五脏六腑,对它充满了关切,其实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我生活的这座城,10多年前因为三峡水涨,涛声隐隐中大半个城被淹没在水下。老城记忆,在一江大水的浸泡里,日渐依稀,像某个痴呆的老人,认不得自己的亲人,这是一种没有了根须的痛苦。这些年的节日里,我在城市滨江路上,看见一家一家扶老携幼的人,从本城,从异乡纷至沓来,他们用目光探测那水下的老院落、老城墙、老巷子、老街坊……我看见水中,多少老灵魂的倒影在摇曳。

我认识65岁的老王,他是一位普通的退休工人,也是一个业余画家,平时给楼上楼下邻居家帮忙安一盏灯泡锤一颗螺丝帽啥的,是个典型的热心肠。3年前的那天,老王突然有些心急了,他想给老城的人,找到一条灵魂回家的路,于是他画了上千张昔日老城的平面图发到网络上,一时间汇聚了老城的众多网友,他们在这些手工绘图里寻找指认着当年喝豆浆吃油条的老馆子、张大毛的修鞋摊、刘大妈的裁缝铺……老王在画图时,半夜常常醒来,他突然想起了庭院深深瓦缝参差的老宅院、当年打酱油的那家副食店、黄葛树下的老理发店、流水沟上的楠木桥……于是笔走龙蛇迅速勾勒,生怕记忆的闪电瞬间就划过了天宇。那些日子,一座城市的一张张“遗像”,完全覆盖了老王的生活。这是对一座城市记忆的抢救,给一座老城做人工呼吸,延续城市的一道道文脉,让它回光返照魂兮归来。去年,老王和另一个朋友,把这些手工绘图配上文字,自费出版了一本装帧非常漂亮的书。老王感叹说,一个人生活在世上,孝顺爹娘是起码的,对自己生活的城市,也要尽一份孝心啊。

1959年春天,浙江的千岛湖蓄水时,淹没了数百个历史悠久的繁盛市镇和村落,当时因为追求移民搬迁速度,一些老城村落还没来得及拆迁清理,就被盈盈而来的湖水淹没,而水下世界,历经50多年沧浪之水的浸泡,还有古城墙、古院落、石梯石狮子,这些都是潜水员深入水下发现的。9年前,我游历岛屿,遇到了进入古稀之年的余年春,一个贺城的老居民,他站在岛屿上手工绘着一张草图,那是一个老人饱含深情的还乡图。在老人家中,一张长3米、宽1米的卷轴手绘地图,还原了贺城、狮城几乎一砖一瓦、一树一墙、一路一巷的记忆,这项浩大的工程,耗去了他20多年马不停蹄的时光。在这张地图上,可以清晰地看见群山巍峨、街道错落、小路蜿蜒、店铺林立、石狮威严……甚至标出了门牌号码、户主姓名。台湾作家龙应台有年回来寻根,就是在这张地图上见到了母亲应美君当年的住处——上直街96号,让她顿时怅然泪下。

还有合肥的一个街拍达人,他被称为“野生摄影师”,用了6年时间,拍摄了数万张照片,今年出版社给他出版了一本摄影集《走来走去》。摄影集中,有一个卖肉的摊贩拿着苍蝇拍驱赶苍蝇,像舌头一样长的肉正好挡住肉贩的脸;一个谢顶的男人目光迷茫地望着一大片拆成废墟的空地,城市秃了一块,这个男人的头也秃了一块。这些妙趣横生而又发人深省的图片,是他对滚滚红尘中一座城市细微之处的捕捉。这个摄影者,是合肥城里一个普通的街头抄水表工人。

每一个人,都是一座城市渺小的匆匆过客。但一座城市的前世今生、市井烟火,在一份份留存的档案里,应该有属于城市的影像空间。所以,真得感谢这些为一座城市留下光与影的人,感谢他们,对城市之树的浇灌,让成长的根须得以绵延,让历史显出沉甸甸的厚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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