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古井里的星空和天上的星空一样静，我慢慢放下木桶，落到水面，一斜，一颗一颗清亮的星星成群成堆钻进桶里。水满时，又都安静了下来，像睡着的婴儿。我慢慢往上摇啊摇，水桶像摇篮一样晃啊晃，星星随着水纹轻轻晃动身子，一会儿左边，一会儿右边，仿佛整个星空都动了起来。待摇上井口，我伸手一拎，一小片星空就到了我的手心。
坐月子的妻子在三楼，她怀抱着女儿，住在这栋房屋最高的地方。我拎着水桶准备上台阶时，听到了女儿的啼哭，几乎同时，妻子的呢喃随之响起，在屋子里轻轻回荡……
井水摇啊摇，一步一步往上，进房间之后，那群星星就都闭眼睛睡着了。我用瓢舀水，哗啦啦的，清亮亮的，一瓢一瓢倒进冲壶里加热。水咕咚咕咚地响，女儿啧啧地吸吮奶水。这两种声音交织着、糅合中，缓缓的，轻轻的，柔柔的，是大地上缥缈动人的歌谣。
每天都是同样的时间，打水、热水，给女儿洗澡。租住的房屋恰有一口古井，每到夜晚，没人的时候，井边只有虫鸣和清风，井里只有星星或月亮。今晚去打水，拎一桶星星；明晚去打水，拎一弯月亮；再过一晚，拎的全是清风和虫鸣。爬上三楼，也不觉得累，仿佛拎着整个夏天。
女儿还很小，一只手掌就可以托起她。用温润的毛巾轻轻擦拭，头、脸、身子、四肢。她最爱洗澡，一碰到水就不哭了。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转动着，清透而干净，没有一丝杂质。洗着洗着，她会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要是放到水里，她更是高兴地拍水蹬盆，手舞足蹈。星星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窗外，在深蓝色的夜空中静静注视着；清风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窗外，吹来了缕缕的花香；虫鸣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窗外，在草丛中唱了一夜一夜的歌。
伴随着温润的时光，那些诗歌像井水一样地清亮：古井旁，每往下压一次水，星星就溜出一群/阁楼里，每拎一桶水上去，婴儿就有一次啼哭//曾坐在古老的天空下，看银河无边/暮霭中的灯火，伴随着星光，一盏接一盏呢喃。
半夜，妻女睡熟之后，一个人坐在楼顶。夜空辽阔浩渺，无边无际；星星密集明亮，无比璀璨。一种巨大的无形的东西感动着我，抚慰着我，长久地，长久地……
这是多么永恒的抚慰，这是多么辽阔的恩赐。
我和一口古老的井融为一体，我和一片古老的星空融为一体。
我有一颗无比明亮的星星。她在屋里睡着了，发出安静而均匀的呼吸……
二
产假结束，带妻女回到工业园之后，母亲从千里之外赶来带女儿。
工业园很大，有花有草有树，有池塘有假山有亭子，有虫子有蝴蝶有鸟雀，天空总是飘着成群成群的白云。上班的时候，母亲推着女儿，在花丛中走，在大树下走，在池塘边走。有时候追蝴蝶，有时候听鸟鸣，有时候静静地坐在草地里晒太阳，一个又一个日子就这么过去了。
一天下班晚饭后，推着女儿在工业区玩。月光皎洁，抚摸着女儿的脸庞。我轻轻唱着歌，慢慢推，慢慢走，一直走到夏天深处，女儿忽然蠕动嘴唇，虽然模糊，却无比清晰：爸——爸，爸爸，爸……一直都没有停下来，我已经忘了怎么唱歌，也忘了应答。只俯下身去，轻轻抱起女儿，紧紧搂在怀里。
后来，女儿开始说话，仿佛都是得益于“爸爸”这个叠词一样，她从花花、叶叶、虫虫…… 每一个叠词开始学习，每一声都奶声奶气，每个词都像一颗刚掉进水里的星星，摇着满身水滴，格格地笑，稚气未脱。于是我们给每一条路取了名字，给每片草地取了名字，给每一朵花取了名字，我们还给白云取了名字。我们把这些名字都写在地上，女儿写得很有趣，一横一竖就是草的名字，一撇一弯就是花的名字。还有白云，她就画了一个奇怪的椭圆。她画好了就会告诉我：爸爸，这是草草；爸爸，这是花花；爸爸，这是云云……
“是的，是的，是的……”我一直点头认可。除了认可，我没有别的语言。
女儿喜欢和我在一起，采一把草作为面条，采一片叶子做锅。我们要煮很多很多的面条，因为有很多很多的虫和鸟要吃饭。女儿一会儿采叶子，一会儿拔草。她跑着跑着，花裙子就跟着飞舞起来，像一只蝴蝶，她在花丛中，一会儿低身，一会儿仰头，一会儿跑这里，一会儿跑那里。我坐在“炉灶”旁，看阳光跟在她后面一直奔跑……
女儿喜欢和我在一起，坐儿童滑滑车出行。经常都是我拉她，她的滑滑车的车头插上五彩的风车。她说爸爸，快点，爸爸，再快点。哇，风车好漂亮呀。我回头看着风车，转呀转，转呀转，仿佛永远都不会停下来。有一次，她突然下车，走到我旁边，温暖的小手拉着我的手，把我牵到车旁，说爸爸坐，爸爸坐。我坐下来之后。她小跑到前面，捡起绳子，开始用力拉。她当然拉不动我。我把脚放下来，跟着她拉的方向，慢慢前行，风车跟着转了起来，转呀转，转呀转，很快就转模糊了我的视线。
女儿喜欢和我在一起，边走路边唱儿歌。我开头：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来做什么，燕子说……”她就跟着我一起唱，唱着唱着，春天又过去了；唱着唱着，她又长大了一岁。有一次，我出差，妻子抱着她在工业园门口送我。我跟她拜拜。她高兴地挥舞小手：“拜拜，拜拜。”她根本不知道“拜拜”是什么意思，以为玩什么游戏呢。直到看着我走到街头转角，转身不见。几乎在一瞬间，我听到她大声呼喊：“爸爸，爸爸！”然后就是撕心裂肺似的哭喊声。我停住脚步，不敢回头。那一次，让我下了无论如何都要带女儿回乡、陪伴她长大的决心。
又是那么一天夜晚，我带她出来散步。她走得还不是很稳，我轻轻扶着她，我们又看了花花草草，看了大树叶子。无意间，我看见了群山之上的星空，往头顶看，哦，星辰密布。我蹲下来，伸出手指，慢慢地指给女儿看，她顺着手指的方向，慢慢抬头仰望，哦，星辰密布。平时对所有新鲜事物惊奇呼喊的她，居然没发出声音。她静静地，和星空一样静，仿佛深深沉迷于什么。
我们静静地仰望着。那些星星就盘旋起来，排列起来，成为了这样的诗行：当牵着女儿的手走在/巨大的黑暗中/我总能看见/天幕中闪亮的星星，一颗接一颗挨在一起/那么亲切、温柔/这时候/我会蹲下来，指给她看/随着手指的方向，她仰望着，不发一声/她常常会因为新鲜的事物着迷/就像我/会因为她/而深深地迷恋星空。
三
房屋的左边种了一些桃树李树，打了葡萄架，再过去就是稻田，养稻花鱼。右边的土也收拾起来，种瓜果蔬菜。屋后则养鸡鸭，屋前打了一圈，种一些花花草草。想着这一生也就这样了，老了就回这里，也不求什么了。带着女儿和我挖土、种树、撒花、播种、浇灌，俨然园丁和小农民。
女儿对星空的惊喜慢慢变成对土地、家园和生活的惊喜。在母亲的帮助下，她一小铲一小铲地松土，捣碎，挖浅浅的坑，又从麻袋里取出新鲜的菜种，丢进了土坑里。一小粒种子就是一小粒星辰，它经过女儿的手，回到了孕育的大地，发芽、生长、开花、结果。阳光中有女儿浇灌的身影，细雨中有女儿观察的身影。终于，仿佛在一夜之间，无数嫩芽冒了出来，像无数颗星星布满田野，那是女儿的星空。女儿兴奋地告诉我，在那个光辉的时辰，女儿满眼都是嫩芽，都是瓜果，心怀惊喜，仿佛富可敌国。
女儿开始伺弄菜蔬，和我一起，晨光中有我们忙碌的身影，夕阳下有我们浇水的身影。菜蔬们像女儿一样，慢慢长大了。南瓜攀沿土坎，黄瓜爬上竹架，辣椒开着白色的小花，茄子结出了小小的果。那每一朵被女儿养育的花都开得别样地美，每一颗经女儿培育的果实都结得别样地好。
女儿喜欢种花，沿着院子，我用水泥砖打了一圈围墙，留出了种花的地方，女儿选了一小块，说那是她的小花园。和母亲一起撒下花籽之后，她便天天去看，花籽发芽、生长、开花，她都见证了。她像蝴蝶一样展翅，她像蜜蜂一样忙碌。有一次，我在楼上看见她穿着花裙子，在她的小花园旁跳跃、转圈，花朵们跟随着轻轻舞动，舞动……
哦，什么时候开始，我的女儿已长成了大地上最美的花朵。
回乡几年，女儿不是在田野上，就是在花园里。她穿过篱笆，她漫过繁花。世间所有的星星都被她带到了人间，带在了身旁。
2020年春天，疫情的那段日子，我和女儿白天在院落里晒太阳、写作业、养花草。晚上她就骑童车在院落奔跑，看星星布满了天空。每每这时，她会大声地对我说：爸爸，星星出来了。爸爸，星星出来了。好漂亮呀！听着她的呼喊，我想起在工业园时她仰望星空时的安静，一朵又一朵，一朵又一朵的星光在我的心里渐渐翻飞起来。
立春的那一天，她在田野边和小蝌蚪玩。忽然发现了远处的一群鹅。她说爸爸我想到一首诗：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她站在田埂上，一本正经地朗诵着。远处的稻田，白鹭飞起，越过春耕的田野，在春光中盘旋。这时，她已经读一年级了。
我带她去村后玩，她高兴地奔跑着，跑到漫天的油菜花中。她说爸爸我会唱一首歌，说着她边做手势边唱：送给你小星星，送你花一朵，你在我心中，太多的感动，你是我的天使，一路指引我……春风拂来，她和油菜花一起，组成一片金色的海洋。这时，她已是二年级学生了。
一个下午，我坐在凳子上给她吹头发，她一副很享受的样子，阳光照在她的身上，闪耀着明亮的光芒，像一个小天使。我边吹边理她的头发，要她叫爸爸。她转来转去，就是不理。开始有了小公主的脾气和小性子。直到我有些失落地说：“都不叫我了。”她才转过身来叫了声：爸爸。
我手中的这颗星星，终于要慢慢长大了。
初夏的那段日子，阳光灿烂，清风徐徐。鸟鸣清脆，蛙鸣声声。一抬眼，见满院繁花，在阳光下摇曳，女儿就这样从花中走过，从阳光中走来，在斑驳而明亮的光芒中，我卸下了所有的苦难和泪水，把她举得高高……
我手中所有的星辰终于凝聚在一起，成为一小片天空，成为人的形状，成为女儿。我掌心命运的脉络已和她紧紧融为一体。
我写下了这样的诗句：人世的废墟里，有母亲走过，就有炊烟升起；人世的荒芜里，有妻子走过，就有鲜花盛开；人世的疮痍里，有女儿走过，就有漫天星辰。
曾看过一则短视频，从银河系看地球，地球就是一个小小的点。相对于浩瀚的宇宙，人类连一粒尘埃都不是。但就是在这个小小的点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星星，也许是儿女，也许是爱人，也许是父母，也许是一样自己心爱的物件，也许是一个梦想……
愿每个人都通过自己的星星，拥抱璀璨的银河。
翻开女儿成长的照片，每一个镜头，每一点一滴，都把我深深触动。我的心越来越安静，越来越柔软，仿佛多年来，我就是一直坐在那片永恒而璀璨的星空之下。
你看见了吗？古井的星空和天上的星空一样静，天地间只有女儿吸吮奶水的声音；工业园的虫鸟们都在慢慢长大，飞越草坪大树，飞向蓝天白云。在家乡，厚实的田野上，我的女儿手拿水瓢站在阳光中，她的旁边瓜果葱绿，蝴蝶翩跹；繁花盛开的院落里，我的女儿欢快奔跑，她满怀清风，头戴星辰。
那古老而永恒的时间像一条大河在我们面前缓缓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