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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02月03日

快雪时晴

雪里已知春信至

路出寒云外

最爱坪朗晴后雪

无花只有寒

不是人间富贵花

风雪乱山深

人归暮雪时

文/九 妹 图/虚实

雪花纷飞意味着一个轮回的结束,春天即将到来。

——题 记

摄影是光线写作。

如果摄影艺术的一极是完全的自我,那么另一极即是完全的无我。

迈向前者的作品如同一块屏幕,释放出无数声音:涌动的情绪、留存的记忆、哲思、悲悯、忧郁、狂喜,它们形成充满魄力的画面、喷薄而出的冲击力——每一股声音都在表达自己,感染观者,都在说着:“我”才是“它”的灵魂。面对这样的作品,将要勾起你的好奇、引发你的思考、触动你的情怀,仿佛引你走进新的世界。

而迈向后者的作品,却好像把“我”遗忘了,如同一片云、一朵花、一枚叶子、一只蝴蝶,司空见惯、寻常无奇。它似乎没有表达、悄然无声,但它试图接近完全的天然——为此,每一座山峦、每一条河流、每一爿房屋、每一株树木都不能留下“我”的痕迹,才能宛如天成。面对这样的作品,予你的只有沉默,或者引你走进“无我”的宇宙——那里只有一片寂静。

寂静之中,下雪了。

正是清晨时分,你独自一人,一切都很安静。这一刻没有风,只有雪落得很轻、很匀,缓慢而笔直、落入幽寂无人的郊野。橘园的一片橘树静静地立着,枝梢虚虚地积了薄雪;田边的栾树褐枝蓬蓬松松,缝隙间透出一道道的白色。远处如画家捏起一管毛笔蘸着钛白色细细麻麻皴染,掩映劲拔冷峭的松柏;雪落在河流滩涂上、野桥上、坡陀上、村舍上,依旧是薄薄一层,始终无法覆盖全部缝隙。清冷的空气里,城市之外晨色清亮,河流中慢慢笼起薄雾,笼罩了山川,模糊了界限,不知不觉,丛林静立,野水奔流,而此岸与彼岸俱白。

此时此刻,仰察俯瞰天地之间,你感到平淡,又感到梦幻,注视着这些平时未及注视的细碎景物,像是注视着一场梦境,抑或是,注视一幅画——《雪中坪朗》。

《雪中坪朗》打动人的,不仅仅是梦幻。

青春年少想学习绘画时,我第一次看到坪朗。车子经过矮寨盘山公路,从山顶绕到山底,导致许多人晕车,我也晕得极度不舒服。突然的,眼前出现一个村落,犹如一块磁石紧紧吸引旅人的视线,直到被深深震撼于它的幽静,才转而呈现它的细节:一弯清澈的河水,游嬉着三五成群的鸭子;一片素净的石滩,晾晒着一排一排的衣服和被单,花花绿绿地在风中飘荡;一栋栋青砖黛瓦的木屋,门前坐着穿红戴绿的苗家老阿婆,孩童在村中奔跑。那一个场景,在数十年之后仍旧浮于我的脑际,而这时的我已经把董源、李成、王蒙、沈周、八大以及伦勃朗、维米尔、塞尚、莫奈、凡·高等中外画家熟记于心。某个时候,感觉坪朗是沈周笔下的《东庄图》中的一帧,有一种文人追求的闲静、幽雅、隐逸,似无心却极具匠心地点画出人物、舟桥、房屋,为画面增添了生活气息,好像它离我们并不太遥远——造化虽然庞大,但人也能从中觅得安乐之所。更多时候,秋日的坪朗很像凡·高笔下的一幅乡野村庄,那绚烂的色彩,于色彩中透出的白花花的日光,还有那个世界里的一屋一物,炊烟袭染眉梢,漫过房檐,攀上树梢,勾缠住仍在期待天亮和繁花的痴梦,带给人一种遥远的、属于内心的欢乐和安慰。

后来,我无数次路过坪朗,也曾专程走进坪朗,似是寻访一个遗失久远的梦。

得知虚实先生喜欢摄影后,我无意翻看到他的第一张片子就是《雪中坪朗》,顿时怦然心动,一个村庄最美的模样,就是下雪的时候——浑然天成,不见雕饰,毫无自我的介入,但它又绝对没有因此失去灵魂,反而更加的震撼与动人。摄人心魄的雪中坪朗,玄微的皓皓白雪、朦胧的水中暗影,营造出寒冷静谧的氛围;白云仿佛是隐约出现的,时而被深邃的蓝天衬托出,时而又融入其中、浑然一体,画面犹如山风吹向落雪,阴翳亦使它显得愈发深沉。更加值得一提的,是白雪的下方,在河流的两岸,错落的房屋、连绵的山峰、纤韧的树枝、坚硬的河石……以及仿佛一碰就会碎的冰凌,这些质地不同的物象密集交织,产生有序的层次、融为浑然的整体,取得自然与艺术的完美平衡。若以摄影艺术的精神是对自然的忘我追求,那么春夏秋冬的所有摄影作品中,没有一幅比《雪中坪朗》更具代表,因为除了它,再无摄影片子能够重现“无我”的美。

聊及这张雪景片子,虚实先生不经意地念出一句:“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这是纳兰性德的《采桑子·塞上咏雪花》: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漂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对纳兰性德来说,写雪不一定要描述它的姿态、色彩、形状,多情才子眼中的雪花,有着不惧寒冷的精神,无根却似有根,因此还有着人间富贵之花不可比拟的高洁之姿,而心生怜惜之情。

而摄影师也有了一个静到能看见寒月听到悲笳的清晨。

下雪了,湘西哪里最美?凤凰古城。

说来颇遗憾,我从15岁到凤凰,至今没有看到过凤凰古城的雪景。

虚实先生的一组雪景片子中,竟然有几张凤凰古城,皆为城中江景,吊脚楼的屋顶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雪色,若不是江边栈道是雪白的,我以为他拍摄的仍旧是寒冬腊月的某一个平常日子。

在这个网络时代,全民智能手机拍摄,我倒是很喜欢虚实先生的这几张片子,它真实的显得太平淡了,不像航拍的恢宏,也不像后期的修图之中饱含着浓郁色彩,这张片子里仿佛空空如也,什么感情也不存在,没有内心的渴望、没有表达的欲图,只有一片安静祥和的世界。但这世界超越了现实,流露出一种返璞归真的独特气质——沉郁的幽蓝与韵致的淡雅,不协调的比例与观感的自然,朴实无华的古镇与超然的雪意——看似矛盾的因素相互聚合,最终成为温雅和畅、古意盎然的风景。

这是最真实的凤凰古城。

正是这样的一座古城,坐落在湘西南陲,郊野有一座隆起似凤凰展翅的山峦,大自然又为它孕育出一条蜿蜒沱江,湿润的河风无休止地滋润茂盛的草木,丰沛的雨水又带来时时变幻山间的烟云。虚实先生摄影片子上的那一条栈道,直通这座古城的中心,万名塔、万寿宫、马祖庙、夺翠楼、文星街、标营街、东正街等等,囊括了田星六和沈从文的田园抒情、熊希龄和陈渠珍的政治风云,既能仰瞻出生于凤凰槐堂的陈师曾笔下富有情趣的写意山水,亦能身临土生土长的黄永玉画中绮丽神秘的民族风情,它绵延错落的林壑足具中原的雄伟壮阔,穿城而过的江流又宛见江南的平淡天真。

沿着虚实先生的摄影游历凤凰古城,不仅在感受古城本身,亦成为一场山水之旅。由雪花飘落的时候开始,随着时间缓缓前行,由于凤凰古城的面积不算大,无需穿越车水马龙深入古城的腹地,往往在路边转一道弯,便从尘外进入尘世,走过半小时、一小时的石板路,身体与心灵便全都遁入尘世深处。顺着他的镜头,无论近观飞檐翘角还是远听江边槌衣声、无论去看虹桥边上的早樱还是南华山上的腊梅、无论对景拍摄还是行旅感受,都可以在这里连接过去与现在、历史与现实,找到理想的山水之境。

然而,摄影师以及很多中国艺术家好残破,好斑驳,取苍苔历历,取云烟模糊,都是要模糊掉人的现实束缚,模糊掉人欲望的求取,将个体的生命融入宇宙之中。于是便看到虚实先生拍摄的南华山顶上雪景,一个摄影师在雪地中踽踽独行。他说那年工作再次调动,时世在变,以不变之心应之,由此更加喜欢摄影,且在摄影的时候成为一个局外人,旁观人,一个看透岁月风华的人。

我自诩是半个凤凰人,对凤凰古城有着一份秘而不宣的深情。虚实先生作为摄影师,经常拍摄湘西风景,也曾参与策划凤凰国际摄影双年展,摄拍最多的可能也是凤凰古城。对司空见惯的风景,别的摄影师是无论怎么品咂和感知都无法确切捕捉到的,而他还有反复拍摄的一腔激情,且摒弃灯红酒绿的浓艳色调,转而寻求一种真实的美感,使它成为一处依靠或者一个归宿,也可谓是一种情到深处。还记得我曾给一本书插图时,向虚实先生请教用湘西何处风景图片作封面时,他脱口而出:“凤凰古城啊!”

其实虚实先生是一个非常重情的人。

他喜欢凤凰古城,就像他挚爱家乡泸溪的浦市古镇,还像他眷恋湘西的山山水水。日常生活中,他经常摄影,我尤喜啜茶,一动一静,并没有多少交集。静静凝眸他拍摄的雪景,哪怕我昨日才刚刚去过凤凰古城,那一片雪色仍旧成为我无限向往的地方。于此忽忽想起清代的张潮有一句话:“天下一人知己,可以不恨。”若得了,可以请他喝杯茶,喝一杯凤凰雪茶。

蹉跎岁月,我往往会悄生隐逸之心。

从乡村到城市,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能感觉已经走到水流的尽头,已是山的深处。无路可走奈何?索性坐下,静看云起。其实生活在湘西这座城市里,我的圈子就是一座古城,一爿书店,一株梅花,以及读书喝茶的三五至友。

虚实先生给我欣赏的摄影片子,往往是他手机随性拍摄的乾州古城,许是某个深夜晚归感念斑驳光影的迷离,又或者清晨独自一人徐徐漫步古城的偶得。我至今还记得,他让我看的第一张乾州古城摄影,古城雨夜,老巷老屋,湿漉漉的梅雨扑面而来,让人感觉到“黄梅时节家家雨”,而橘色基调又分明使“闲敲棋子落灯花”的诗意弥湿旧式的庭院了。仔细地看,我认出他拍摄的就是胡家塘旁边的老巷子。我经常去胡家塘看荷花的。没有想到虚实先生拍摄了一张雪后荷塘,夜已深沉,薄雪渐化,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一池枯荷在寂静中有几许高风绝尘的况味,似古画中的寒林萧瑟,对岸夜行者影影绰绰又杂入了几缕空灵。无疑,我想到了禅宗中有一个对话,徒弟问老师:“莲花落了吗?”面对一池枯荷,老师说,莲花没有落,心灵的莲花永远没有落。

不惟胡家塘,我最爱去的地方是湘西文史书店。该书店创建近三十年,历经九次搬迁,最后落脚在乾州古城,不仅可以说乾州古城有了一处文化地标,还可以说湘西文史书店让一座古城有了深厚的文化底蕴,“楼内茶浓万卷书”,岁岁年年烘托出古城精神上的沧桑与历史。

当虚实先生走进湘西文史书店的时候,我竟然冒出了一句话:“虚实先生早该来看看文史书店啊!”语气莫明其妙地些许委屈,好像书店是我的。那天,他从凤凰来,在书店喝了许多的茶,笑谈茶事、茶理,分明就是一个历尽繁华也阅尽苍凉的茶界高人。我这个“茶痴”给他讲解凤凰单枞、东方美人倒是显得有些肤浅了。“哪里人声鼎沸,锣鼓喧天,哪里肯定有张岱;曲终人散,风冷月残,有人吹出一缕悲箫,那听客肯定是张岱。”这是章诒和形容张岱的一句话。若生活在明代,虚实先生可能也会成为张岱那样事事精通的人,看他喝茶的那份儿超然、轻松且带着戏谑成分的风趣,实在不是我学得来的。其实,了解他,理解他,便会懂得他这辈子在工作与生活的成败得失之间,从来是坦然又凛然,在要紧处,也从未动摇或矛盾过的。最后,他又以摄影的方式,确立了自己的人生终极价值。

当看到他拍摄的书店前那一株古梅时,我蓦地心生感动。正如他说他来过书店,我去看过雪中的古梅。那一株古梅背后即清雅的文史书店,“湘西梅放一江月”,古城、书店,一树且蕾且放的梅花——只有江南最暖的雪,才能留得住它。将暮未暮,许是有些疲乏,虚实先生看了看窗外的雪白,放下酒杯,拿起相机,越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走进古城古巷,走到枝桠覆雪的古梅底下。他仍旧不张扬自己的摄影师身份,伫立在夜色中的一隅,将镜头对准古梅,于是摇曳姿影的梅树占据了画面大部分位置,长廊形成的斜线向右前方交汇,升起观者的视线,产生向上的动势。这些动势成为画面的基调,他几乎以幽深的深蓝铺满整幅画面,烘托出迷离的氛围,使人不仅看见图像,更能感到古城的静谧、积雪的寒意、暮色的空旷,继而用于营造一种精致、微妙、散淡的意境,使人以怅触的心情感受雪梅带来的诗意,甚至裹挟一丝轻愁。

同样的,这张雪景图中没有人。但是,摄影师并非要表现一颗冷漠的心,我今天所见到的也并不是一个冰冷的虚实先生。他的冷,是热流中的冷静,浮躁中的平静,污浊中的清净。他的冷艺术就是一冷却剂,将一切躁动、冲突、欲望、挣扎等等都冷却掉,雪被踩后一地泥泞,头顶上却是他最爱的蓝调,幽冷中的灵光绰绰,是几近绝灭中的风华,是衰朽中的活泼。

“愿做一株清瘦梅花,开在寒山幽谷,与雪夜白狐,一起等候采药的仙翁,云游的高僧,和每一位看风景的过客。如果有一天,你是那位走失迷途的路人,只需折一枝素梅,我必与你温柔相认,当作是远别重逢。”

其实,无需折一枝素梅相认,因为梅花知己,摄影师的绝对安顿地方就在他自己的心灵中。

虚实先生摄影旅程中,最大的一场雪在羊峰山。

离开城市又回到乡野,虚实先生总是会想到孩提时代。七八岁的他,随父母下放到泸溪偏远的一个山村,大人忙于生计,陪伴他的仅仅是一只羊。日出日落,小小的男孩与小小的山羊形影不离,甚至不用绳牵,山羊跟在男孩身后亦步亦趋,而男孩会四处寻找山羊最爱吃的木姜子。某年冬天的一个清晨,他又带着小山羊去田野,那里有一大片红草籽(紫芸英),羊儿喜欢吃。慢慢的,下雪了,鹅毛飞雪越下越大。他怕羊冷,不停地用手拭去羊身上的雪,而自己却变成了一个小雪人。虽然无法亲见,但是可以想象那一幕,偌大一片田野,草的绿、花的红、雪的白,中间突兀地站立一个小雪人、一只小雪羊,原本就是一幅忘记那些关于艺术理念、语言、派系的繁文缛节的绝佳摄影作品啊!

去羊峰山,虚实先生早已从七八岁的男孩变为五十多岁的父亲。作为摄影师,他认为羊峰山气势巍峨,是一处拿起相机能够拍摄出大片的地方。直到下雪了,他意外地看到一个视频:雪地里,儿子脱掉了衣服,一边艰难地手脚并用在爬雪山,一边气喘吁吁地唱《大风歌》。那一瞬间,他坚信美丽如画的风光背后隐藏了生存环境的艰辛。于是他驱车进山,拍摄了一组羊峰山雪景。

羊峰山的雪铺天盖地,是一种大山大水的崇高,是一种涌动的、隆起于大地的气魄,使人以瞻仰的心情感受壮阔山水带来的宏伟磅礴。然而,就像我无法看到虚实先生七八岁的模样,在这组雪景中,也没有看到那个在雪地唱《大风歌》的男孩。想必,摄影师的心里有一种大爱,有一种大美,有一种期许,更多的是一种激励,激励孩子从现实的种种束缚中超越开来,与天地宇宙,与这个世界上存在的一切智慧的声音对话。

在此,我尤想说一句:“快雪时晴,佳想安善。”

写于2021年1月27日,庚子腊月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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