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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02月05日

岁月深处那头牛

○ 杨胜国

“哞——哞哞——”

鼠年跑,牛年到,那头熟悉的黑牯子自岁月深处蹒跚而来,隐约发出深情的呼唤。

屈指算来,牯子离开我家整整三十年,诸多人和事皆模糊淡忘,它却磁铁般吸住我的记忆,时不时被清醒地想起,长了记性,勾起我淡淡的伤感和浓浓的乡愁。

牯子是老家的一头公水牛,出生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夜。由于倒产,牛娘疼得惨叫不已、血流不止、奄奄一息,产仔不久后就不能动了。娘守在牛栏里一夜没合眼,用棉衣和棉被盖住牯子,自己则冻得瑟瑟发抖。看着那个浑身沾满血污、站立不稳的肉团团,我就觉得恶心,认为它是克星。

接下来的日子,为了给嗷嗷待哺的牯子补充营养,娘可谓煞费苦心、竭尽所能,比对待亲儿子还亲。我嫉妒生恨,一肚子火气,见到它就猛踢几脚,使它惊吓得远远躲着我。娘嗔道:“别不懂事,牛是农民的命根子,没有它我们吃哪样?”娘的话让我对牯子心生恻隐、另眼相看,有时也会给它添料喂水,慢慢地它不再怕我,偶尔用身子贴着我套套近乎撒撒娇。

在娘的精心饲养下,牯子长得毛色油亮、身强体壮,虽然比不上别人家水牛高大,却自有一股牛气冲天、咄咄逼人:两只眼睛圆鼓鼓的像铜铃,目光如炬、炯炯有神;一对犄角翘翘的、弯弯的、尖尖的,围成一个大“()”;四肢健壮有力,疯跑起来尘土飞扬;那条尾巴又粗又长,甩动起来神鞭似的虎虎生威。有一次,它与村里一头大水牛打架,被打得伤痕累累、趴倒在地,不料它爬起来又穷追猛打、纠缠不放、死扛到底,硬把那头大水牛吓跑了。因此,它成了我引以为豪的“战神”,我们成了形影不离的好伙伴。

每天早上或下午,我赶着牯子一路飞快上山,寻到青草地,牯子尽情地吃,吃得肚圆腚肥;我就开心地玩,掏鸟蛋、扯竹笋、捡菌子、摘茶泡、翻螃蟹、烧蜂窝;累了则头枕牛肚四脚朝天睡,牯子用尾巴为我赶蚊虫;热了与牯子一起钻进溪沟池塘泡澡冲凉,常踩着它背当跳板练跳水……待到日头当顶或夕阳落山时分,我又骑在牛背上一路神气地回家。放牛的日子给童年生活带来了无穷的乐趣。

可好景不长。一年后开春的一个早上,爹把我叫醒:“快起床,帮我去告牛!”

告牛即教牛,就是驯服牛耕田之意。牛仔一般要长到两岁才告,太小了力气不足亏牛,太大了难以驾驭伤人。我知道,爹是被逼无奈,家里田地等不起啊。

只见爹拿根穿着麻绳的铁针走进牛栏,左手拇指和食指岔开,迅速抠进牛鼻孔,没等它反应过来,右手的铁针就猛地穿了进去,随着几声嚎叫,铁针出来了,麻绳就牢牢地系住了牛鼻子。

到了田里,爹刚把木轭套在牛肩上,来不及扶正弓犁,牯子就突然发飙了,撅着尾巴,瞪起眼睛,撒腿就跑。一会儿,也许感到肩上的沉重,它又想摆脱枷锁、偷懒耍滑,开始捣乱,走走停停,左拐右转,上蹿下跳,拉着犁兜圈子,把套绳打结弄乱,把木轭震松震垮。你若抽它,就用蹄子踢你,用犄角顶你,故意溅你一身泥水。

爹毕竟是庄稼老把式,经验丰富,自有办法应对。叫我在前面紧紧攥住牛鼻绳牵着走,他一手扶犁,一手晃动鞭子训导:要牛走,鞭子一扬,叫声“起”;要牛快走,鞭子作势打两下,叫声“嗨起起”;要牛站着,鞭子未动,叫声“娃”;要牛转弯,鞭子画半条弧线,叫声“转当”。倘若不听使唤,就啪啪地鞭打。如此来来回回、反反复复操练,牛终于被调教得循规蹈矩、轻车熟路了。

有了牯子好帮手,爹耕田犁地更带劲,田间地头成了我的“游乐场”。牯子如纵横驰骋的战马,爹像那英勇善战的开路先锋,犁耙就是锐利的兵器,三者完美结合,一路拼杀,势如破竹,所向披靡,泥土纷纷被犁起翻卷又被碾倒耙平。而我,则紧跟后面缴获战利品无数。藏在淤泥里的泥鳅、黄鳝、田螺,全部原形毕露,跳不出我的手板心,尽收竹篓。打着赤脚踩在柔软清凉的泥水里,闻着泥土的味道和花香,看见蜻蜓点水,听到几声蛙鸣,心儿顿时野了,忘记了饥饿和忧愁。

当然,在水田里泡久了也有风险。水蛇常会出没,更可怕的是蚂蟥,防不胜防,钻进脚肚子,扯都扯不脱,即使捶成粉、烧成灰,遇到水又活了,反倒增加几份刺激。

牯子不仅耕田犁地主业干得好,踩粪积肥的副业同样棒。因为它吃得多、消化快、屙得勤,尾巴一翘,滚落的牛屎就垒成小尖山,热气腾腾。加之它好动有力,牛栏的杂草与屎尿被踩压沤成粪,成为庄稼的好肥料。

那年秋季,我家喜获丰收,牯子功不可没。

“好牛不误春,人勤地不懒,伢子读书要趁早。”一天,爹坐在田坎上一边歇息抽烟,一边语重心长地给我上了一课。末了,用烟袋轻敲我的脑壳,重重地甩下句话:“牛告三早都晓得转弯,凡事要多动脑子、多长记性,别学爹一辈子跟着牛屁股没出息!”八岁那年,我被爹送进了学堂。

每次放学或放假回家放牛的时候,我再也不贪玩了,除砍柴、割草和捡粪外,常守着牛儿看书写作业。它也听话懂事,从不惹事添乱。于是,我年年考试成绩列前茅,奖状贴满了堂屋墙壁。

随着我求学之路越走越远,与牯子相聚的时间越来越少,对它也慢慢疏远和淡忘了。

直到读高二那年暑假,我回家看到瘸腿的牯子时,才发现它变老了:毛发稀疏,皮肤粗糙,犄角裂痕,眼神黯淡。它抬头望望我,泛着泪光,像慈祥的老人,满含无限爱意和留恋之情。娘告诉我,犁田时它不小心被锋利的犁口划伤了右后脚,从此落下了残废。

祸不单行。那一年,大嫂得了重病,家里诸事不顺,生活几乎陷入绝境。当时学校正到暑假补课,需要交笔费用。为减轻家里负担,我辍学回家。爹娘语气坚定地劝道:“砸锅卖铁也要盘你读毕业!”

几天后,爹娘给我凑齐了补课费。过了好久我才知道,原来他们瞒着我把牯子卖了,钱是提前支取的。听大哥说,牯子被买主牵走时,几步一回头,到村口还“哞哞”叫着。

第二年,我如愿考上大学,终于跳出农门。可是牛去栏空,家里好多年都买不起耕牛,让我更加思念牯子和那段放牛的日子。

后来我参加工作,结婚生女,女儿恰巧属牛,小名取为大牛。我常想,这也许是冥冥中的不了情缘吧,应该倍加珍惜、懂得感恩和善待生活。

现在,虽然时代发展进步了,铁牛代替了耕牛,乡村也脱贫致富了,但牛那种善良、勤劳、奉献的精神品质永远不过时,值得铭记和发扬。

哦,难忘的牯子,难忘的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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